此時夜風輕拂,李武酒意漸濃,正打算告辭回家,卻見遠處有個模糊的身影閃過。
那是一個獨臂女子。
李武頓時冷汗直冒,連想都沒想,拔腿就追到衚衕口,卻早已不見人影。
幻覺?
這一陣冷汗讓他酒醒了不少。
若換了別人,他可能不會如此緊張,但想起那個至今仍活著的獨臂其其格,怎會忘懷?
李武回到劉老爺子面前問:“你剛看見一個獨臂女人了嗎?”
劉老爺子眯著眼打量他,似在思索,又像沒聽見,許久才緩緩點頭:“看到了,還是個蒙古女子。”
“你怎麼知道是蒙古女子?”
劉老爺子瞥了他一眼:“她在他家舊宅前晃悠過六次,我跟蒙古人打了半輩子仗,還能認錯?”
李武又是一陣冷汗。
六次?
絕非偶然。
李武趕緊描述了其其格的模樣特徵,劉老爺子只點點頭,再無言語。
李武再也坐不住,匆匆告別劉老爺子,趕往燕王府。
李武走後,劉老爺子眼中閃過一道精芒:“小子,能幫你的我都幫你了,接下來要看你自己的了。”
說完,他從牆邊取下一塊磚,從中取出一張紙條,小心展開後,提著板凳回屋。
他鎮定地在院中生起火盆,才緩緩開啟紙條,上面寥寥幾字。
“倪諒家現察罕。”
劉老爺子冷笑一聲,將紙條扔進火盆,看著它化為灰燼,這才悠閒地踱入屋內。
屋內角落裡有個積滿灰塵的箱子,靜靜躺在那裡,無人問津。
劉老漢依依不捨地瞥了一眼,搖了搖頭,本打算像往常那樣轉身回屋休息,卻不知為何一時興起,想把箱子開啟瞧瞧。
他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箱子前,緩緩將其開啟。
箱子裡裝了幾件衣物,衣物之下隱約可見一把繡春刀。
劉老漢悠悠地嘆了一口氣,但很快又冷哼一聲,在這空蕩無人的房間低聲自語:“即便錦衣衛交出了刀,依舊能成為皇上的鋒利耳目。”
……
燕王府。
朱棣的書房內,他與道衍和尚分坐兩邊,默默地看著送來的密報。
待二人看完,互相看了一眼,皆露出幾分笑意。
道衍和尚笑著稱讚道:“殿下此番佈局果然妥當,不僅悄無聲息地將早已真心歸附的蒙古人安去作內應,還能借此機會讓他們表明立場。
一旦此事解決,殿下不僅清除了一些心懷異志的蒙古人,也讓眾人知曉內應之事,之前招降的蒙古人也將徹底失去凝聚力。”
朱棣開懷大笑。
其實一開始朱棣得知阿扎失裡派人進入北平城時有些擔憂,但這裡是北平,一番查探後發現不過是其其格在背後舊部,意圖返回漠北,朱棣這才安心。
只要明白他們的意圖,就無需憂慮。
於是朱棣定下計策,正好藉此次機會,將那些一心復叛、甚至不惜拋棄家庭也要重返草原的蒙古人全部清除。
這種人不必留,斬草除根,方能安心。
恰好這幾日也有不少真心歸附的蒙古人投奔而來,朱棣便讓他們混入其其格的人群中,既能檢驗這些人是否真心,又能使所有蒙古人意識到彼此已生嫌隙,再想搞什麼小動作,先想想身邊是否會有人告密。
待此事結束,正如道衍所言,蒙古人再無同心之時,方可重用。
然而,朱棣想起阿扎失里居然派兵助其其格,心中頓感憤怒。
“這個阿扎失裡,真是不知死活,拿了我大明的官職,還敢三心二意,真想立刻帶兵滅了他的部落。”
道衍和尚說道:“殿下並非不知幕後有涼國公的影子,何必如此生氣。”
朱棣心中怒氣未消,仍憤憤不平:“縱使如此,阿扎失裡亦難逃一死。
身為大明泰寧衛指揮使,豈容藍玉威脅左右?在他心中,朝廷律法怕是遠不及藍玉重要。”
提及藍玉,朱棣更是滿腔怨恨。
此人自恃功高,行事狂妄,數次對朱棣這位皇子也毫不尊重,簡直目無法紀。
難道藍玉真以為憑一己之力便可穩守大明邊疆?
道衍大師閉目不語。
他知朱棣對藍玉存有敵意,但此恨意他無意勸解,也不願輕易煽風。
事情的發展往往皆有前因後果,至於朱棣因何痛恨藍玉又能引出何等結果,道衍大師心中隱隱有所期待。
片刻之後,朱棣才漸漸平復情緒。
二人繼續商議事務。
道衍大師問:“殿下如何看待也速迭兒之事?”
也速迭兒乃阿里布哥的後裔。
當年阿里布哥與兄長忽必烈爭奪蒙古大汗之位失敗,從此其一脈只能眼睜睜看著忽必烈的子孫佔據汗位。
直至今日,也速迭兒於藍玉在捕魚兒海擊敗北元后,乘勢殺害天保奴父子,才得以重登蒙古皇位,號稱北元第三位皇帝。
說來有趣,也速迭兒竟是天保奴的叔父,為了皇位,這位叔父竟殺害了自己的侄子。
但此事對朱棣有何意義,尚不清楚。
不過此時朱棣並無異樣想法。
在他看來,也速迭兒頗具復興之態,可惜英年早逝,僅登基一年便暴斃身亡。
想到此處,朱棣反問:“你的意思是額勒伯克繼位的事?”
道衍大師點頭說道:“遼東傳來訊息,額勒伯克似乎有意召集各部落會盟,阿蘇特部與衛拉特部也在受邀之列。
看來是要商議如何共同對抗大明,你看是不是該提前派人潛入探探底細,免得到時候真要我們北平出兵時卻缺乏情報。”
朱棣沉思片刻,點頭道:“此事我會留心,不過目前並不緊迫。
眼下最緊要的是派誰去古北口?”
他已經秘密下令從遵化衛附近的幾支軍隊中抽調萬餘人,悄悄前往古北口設伏。
待其其格等人進攻古北口時,由內應配合,徹底解決北平周圍幾支蒙古勢力可能存在的反叛隱患。
朱棣打算先讓這些人聚攏,隨後一舉圍殲。
朱棣在下達密令給遵化等地的守軍時,並未透露具體原因,因此王府方面自然要派遣一位知情者前往協助。
這無異於天上掉下的功勞,朱棣必定會交給自己人去做。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來報,說李武前來求見。
朱棣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真是巧合得不能再巧了。
……
李武從劉大爺那兒出來後,直接趕往燕王府。
到了之後,他並沒有馬上讓人通報,而是先找到一位熟人洗了把臉,清醒一下醉意,隨後又將自己目睹的一切與劉大爺所說的話語仔細回憶了一番。
直到確定這個訊息的真實性非常高,他才整理了一下衣著,讓人通報。
在李武看來,這條訊息太過重要,必須立即稟告給朱棣。
因為他與其其格之間有著深仇大恨,若有一個這樣的人物藏匿在北平城內,李武怎能安心。
更何況,其其格曾對朱玉英出手,李武不信朱棣得知此事後會無動於衷。
然而,當他向朱棣詳細講述事情經過後,朱棣不僅毫無反應,反而眼中浮現出一絲饒有興致的笑容。
就連旁邊的道衍大師也忍不住搖頭輕笑。
有些人運氣確實太好了,好事總往自己身上湊。
李武怔了一會兒,隨即明白了過來,這裡是北平城,朱棣他們肯定早已知曉此事。
想到這裡,李武松了一口氣,但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既然知道了,為什麼不採取行動?
這時,朱棣轉向道衍大師說道:“你給他解釋一下吧。”
道衍大師帶著笑意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及朱棣希望他去古北口協助防守的意圖詳述了一遍,然後饒有趣味地看著李武。
“李百戶,年紀輕輕又要升官了吧,談談你的感受?”
李武苦笑著回答。
他此刻哪還能不明白,朱棣他們早已做好周密部署,他的這次差事說穿了,就是過去確認訊息不會洩露後,向遵化等地的帶兵之人解釋調兵的原因,表面上說是協助防守,實際上只是個傳話的任務。
偏偏這樣的功勞還少不了。
這確實讓李武有些意外。
李武愣了一會兒,思考片刻後看向道衍大師。
“感覺嘛,大概就像出家人突然娶了個凡塵女子一樣,大師應該能理解吧。”
非我本意,但想想應該是很開心的。
李武從燕王府歸來,回家便開始整理行裝。
他此番要去古北口待至少一週,張玉清聽到這個訊息,很是驚訝,不明白為何突然有新任務。
在她心中,兒子每日到軍營報到,沒有戰事才是最理想的狀態。
李武安慰她說:“放心吧,這次的任務特別好,要是讓護衛軍知道,他們恐怕會羨慕死。”
他又調侃道:“順便提醒你,做好心理準備,你兒子可能又要升職了。”
張玉清笑著罵他:“你爹辛苦半輩子才當上總旗,你才當幾年兵?現在有個百戶就夠讓我們感激涕零了,還妄想升官,你以為功勞是天上掉下來的嗎?”
李武故作神秘地說:“嘿,還真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呢。”
張玉清不信,但心中的憂慮減輕了不少。
李武趁時間還充裕,分別跟弟妹們聊了幾句。
他著重囑咐老三要照顧好家人,儘量減少外出。
其其格出現在北平城,這讓李武十分不安。
不過朱棣的資訊提到其其格是想鼓動舊部,返回草原。
北平城防守森嚴,其其格在如此關鍵的時刻,應該不會輕舉妄動。
即便如此,李武仍詳細叮囑了老三一番。
最後,他看著二賢時,不禁嘆息。
就這樣嫁了吧。
以他的想法來看,這決定有些草率。
然而,在這個世界待久了,李武漸漸明白了這裡的運作規律。
這個時代的媒婆和包辦婚姻其實有一定道理。
那時並不流行自由戀愛,女子的思想被嚴格限制,必須從一而終,相夫教子。
婚前雙方連句話都說不上來的情況也很普遍,大部分都是未見過面就成婚了。
媒婆則可以有效避免選錯物件的問題。
至少能讓雙方家庭條件相當,新娘到了新環境後不會因差距過大而難以適應。
其次,這個時代很多人喜歡定娃娃親,這種做法李武起初難以接受,但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也是一種穩妥的聯姻方式。
三十幾歲的時候,許多人更傾向於選擇熟悉的家庭聯姻,而不是陌生的。
畢竟雙方家長既然認可了這門親事,那他們彼此應該是熟悉的,而他們的子女即便在外貌上未必相似,性格卻常常受到耳濡目染的影響,與父母十分相像。
所以很多人說娶媳婦要看丈母孃。
在這種情況下,門第、家風、性格、外貌等方面都有所考量,娃娃親並非隨意決定的。
除了沒有顧及到子女的主觀意願,其他方面其實相當合理。
說到古代的婚姻,大多都能和睦相處,相伴到老,那些影視劇中不幸的婚姻,只是龐大基數下的少數。
這樣的比例,並不比後世遇到渣男渣女的情況更多。
當然,這僅限於普通百姓家庭,上層社會另當別論,哪個時代都不簡單。
……
與李武同行的還有燕王府的王彥,二人快馬加鞭直奔古北口。
古北口常駐一千多名守備軍,表面看來和平日無異,但當李武二人進入大營仔細觀察後,卻發現人數增加了不少。
等李武二人表明身份後,這裡的千戶才介紹道,如今大營裡已有三千多人,另外五千多人埋伏在不遠處的小山坡上。
一旦這裡開戰,急行軍保證一刻鐘就能趕到。
李武聽完這個部署,點了點頭,看來所有安排都已經到位,他們只需等待其其格一頭扎進來即可。
這件事最重要的是保密。
朱棣多次強調此事,這些被調來的將士自然不敢掉以輕心,即便到現在他們也不知道究竟要攻打誰。
李武和王彥商議後,考慮到不確定其其格等人何時到來,為了避免臨時慌亂,決定當晚召集領兵之人開會,將任務下達。
當晚來了五個人。
這五人不是千戶就是指揮僉事,職位都比李武和王彥高,但沒有一人敢輕視李武二人,反而非常客氣。
畢竟所有人都清楚,此刻前來的必然是燕王的心腹。
幾人坐下後,李武看了眼王彥,王彥示意他主持會議,李武也不推辭,互相介紹一番後,便直接說道:
“首先,我需要再次確認,各位接到調令率軍前來時,是否走漏了訊息?”
在軍營深處,一位滿臉絡腮鬍、年長的指揮僉事未加思索便堅定地表態:“李百戶儘管放心,我們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兵。
調令既已表明這是秘密任務,斷不會走漏半點風聲。
如今這大營中的額外兵力皆分批悄悄潛入,遠處埋伏的隊伍也是夜晚行軍,且有嚴令禁止任何士兵離隊。
甚至於我們這一衛的其他人,對此行動毫不知情,只是借休沐的機會才調集而成,如此佈置,定能萬無一失。”
李武聽罷稍作停頓,繼續說道:“此行目標直指蒙古人。
燕王殿下得知情報,之前歸降的那些蒙古人似乎有所異動,極可能近日會藉故襲擊古北口,重歸草原。
我們的職責便是將這些人盡數殲滅於此地,除了燕王殿下安插的少數內應外,其他人一個不留。”
說到這裡,李武停下,隨後補充道:“此事不能宣揚,因燕王殿下意欲藉此機會肅清那些心懷二志者。
一旦因我們走漏訊息而影響大事,恐怕大家都會承擔不起後果。”
眾人紛紛再次承諾。
接下來氣氛逐漸放鬆,李武的態度也隨之緩和下來。
畢竟在座的各位都是軍中前輩,如何部署、如何保證不留餘患,全憑他們決定,李武無意爭奪指揮權。
其他幾人對李武的好感頓時加深,覺得他年輕有為卻不驕縱,懂得尊重長輩,這對他們留下了良好的第一印象。
站在一旁默默聆聽的王彥,初次接觸這種事務,他在暗中仔細學習。
他總覺得李武在這種場合遊刃有餘,談吐自如。
與此同時。
右護衛騎軍大營裡,所有士兵均已入睡,但莫比合卻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他原是失落的私生子,幸得咬住賞識,一路提拔,才走到今天的位置。
他對咬住滿懷感激。
因此,當其其格悄悄來到北平城與他會面並邀請他同行時,他只遲疑片刻便答應了。
為報知遇之恩,他願意跟隨其其格一同冒險,這也是對得起自己的良知。
然而昨天,其其格竟提議在他等逃離大明時夜襲李武一家,這讓莫比合感到震驚,心中也泛起一絲不滿。
在他看來,蒙古人應當敬重勇士,戰場上結下的仇怨不應轉化為個人恩怨。
否則,蒙古各部落間的爭鬥豈非永無寧日?
可其其格說得也有道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怎能置之不理?
莫比合皺眉長嘆,闔目試圖入眠,心中暗忖:罷了,權當未曾知曉此事。
…………
---
人生得意須盡歡。
然而世事難料,常事與願違,尤其飲酒過量之後。
張武前夜不知飲了多少杯,次日僅記得最後趴在桌上沉沉睡去,至於如何回到床上,則全無印象。
宿醉後的頭痛猶如撞鐘,嗡嗡作響,絲毫談不上舒暢。
無奈之下,張武只得在家休整一日,方能赴軍營覆命。
白晝間,天地間似處處洋溢生機,尤其是軍營,操練中的兵士更顯威武雄壯。
待到此處,張武才察覺李武仍未到營,不禁心生調侃:莫非大舅子昨日也喝高了?以致今日尚不能歸隊。
此念一起,張武頓時滿心得意。
看來,這妹夫身份,在李武眼中似乎頗受認可,值得痛飲至臥床三日。
然而,就在他得意之際,聽聞譚淵言辭,李武因公請假。
雖有幾分失落,但轉瞬即逝,他又開懷大笑,感慨命運眷顧。
這般秀麗可人的女子,竟成了他的妻子。
每每想起,心底便泛起歡喜與激動,難以平靜。
人生最快意之事,莫過於追逐夢想終成現實。
張武身為試百戶,李武缺席,自當接管其職責,率隊操練。
眾兵皆知張武已有婚約,玩笑之中增添不少樂趣,氛圍頓時熱鬧非凡。
如此輕鬆環境下,規矩難免鬆散。
於是,德立索兒見狀便予以責備。
這位千戶,自上次挨軍棍後便低調行事,今日怎又鋒芒畢露?
德立索兒冷眼相向,張武毫不退縮,卻漸漸收斂目光,畢竟對方身份不同尋常。
張武稍作訓示,整頓秩序後將德立索兒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