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大事,天子何其聖明?幾番話語,皆都解決了,便是擺擺手去:“好了,散了去吧……”
眾人自散。
王黼心事重重,走在宮道之上,慢慢出城去,忽然身後一人在喊:“王相公,且留一步!”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梁師成,王黼面色更沉,轉頭去,立馬換了一個笑臉。
“梁相公何事?”王黼與梁師成,關係極好。
梁師成也是一臉的沉悶:“唉……還是要等啊,有些人,老而不死,是為賊也!”
“相公說何人?”王黼心情已經到了谷底。
梁師成搖搖頭,不言,只道:“你知道是誰,不過無妨,行將就木,再等等吧……”
“相公這是……”王黼就問,其實已然懂得。
梁師成一語來:“你回去啊,寫個請辭的奏疏吧,此陛下之意,無妨無妨,人生起復,便是宰相平常,那蔡京也是一樣起起復復,這事你既然解決不了,讓他來就是,他總也長生不得。”
宋朝宰相致仕,自是這般,是一個很體面的過程,甚至還要表演三請三讓的事,就是王黼請辭,天子不允,王黼再請,天子還是不允,王黼還要去請,把祖宗十八代的理由都說盡。
天子著實無奈,愛卿如此忠勤體國,捨不得啊捨不得,但是愛卿如此之情,又不願再奪,好吧,那就允了愛卿此番,只待愛卿來日,身體好了,病痛愈了,守孝滿了,心情定了……再為國效力!
如此,就換相了,體體面面,體面非常,何也?士大夫之禮遇也!慣例如此,王黼自也能享受到這個待遇。
王黼自也懂得:“那我回去就上奏請辭吧!”
梁師成點頭來:“速去就是!”
王黼點點頭,不表露絲毫不快,一禮轉身,快走就是,請辭的奏疏,還得準備三道。
換相了,蔡京再起!
不知多少人心情大好,便也不知多少人早就知道,太師一定會再起。
想來不知多少人心知肚明,那王黼度支如此之難,自也是太師在後痛下黑手。
什麼超晉八級,不過是個官場笑話而已,高樓才起,轉眼就塌。
塌得王黼是毫無脾氣,連梁師成都罵人是賊。
東京城裡樣樣都是家國大事,河間府外,千餘女真前鋒,自是無能為力,畢竟河間府一直都是大宋前線重鎮,城內抽調有點之後,依舊還有萬餘禁軍,廂軍數千。
千餘女真騎兵,攻城是攻不了的,當然,城內之人,也沒人想著要出城一戰。
只待再等等,等那步卒也來,才有攻城之事。
幾千裡外,興州城頭,那是屍山血海。
宋軍人命在填,党項奮勇在守!宋軍從長梯雲梯上城之人著實不少,但那城頭之上,依舊還在血戰,党項自也絲毫不退。
那國主、或稱天子、或稱夏國王,李乾順,此時已然入了城樓之內,那城樓射孔看進去,時不時還能看到那黃金之色。
李乾順不斷左右呼喊,激勵奮戰,党項人自也奮力在戰!南面城牆,還真久久不能真正攻克。
東西兩面,進度卻快了不少,已然早有大批宋軍在城頭站定。
蘇武當面,看到的就是南面城牆,他也在皺眉,著實是死傷慘重,卻是口中再喊:“再加鼓!”
鼓聲早已比雨點還密。
蘇武也知道,城池在破,但他其實已然也心急了,不是心急戰事,而是心急死傷慘重,這些都是寶貝疙瘩,死一個少一個,蘇武著實捨不得了!捨不得之下,唯有擊鼓,鼓聲催促,催促兩邊之軍,快點快點,再快點。
那靈州城,也是在打,李察哥再組織,再突圍,一心突圍,只為去援興州!
懷州在打,种師中正也攻城,順州在打,辛興宗也在攻城。
不過狹長的二三百里之地,已然打成一鍋粥。
李察哥連連突圍,壕溝土牆箭矢之下,如何也突圍不出。
姚平仲帶著關中軍,親自壓陣,种師道親自打馬來去,四面排程,任李察哥是聲東擊西也好,四面齊出也罷,乃至一門蜂擁,便教他都不奏效!無奈之下,李察哥還有新策,既然堵門,那就不全從城門出去突圍,準備無數繩索,乃至衣服床單系在一起,既衝門而出,也從城頭爬下去。
一時間,還真奏效不少,敵我皆亂,亂成一團。
連種師道也不得不嘆一語:“李察哥,名符其實,著實良帥!”
只管再去排程,連輔兵也臨時調派去打去堵!興州,鼓聲三通飛快,兩面已破,一面還守,城內之百姓,已然從北城開始奔逃。
蘇武下了將臺,快馬就去,騎兵萬餘,分作三部,一部往北去堵截逃散之人,兩部東西並進城池!一直在打,從拂曉已然就要打到黃昏了。
還在戰,戰局如何?
已然就是一面城牆一個城樓,數百党項,皆在城頭,圍在那城樓左右,抵抗著兩邊而來的宋軍。
城樓之內,就是李乾順。
李乾順的呼喊之聲沒有了,他坐在城樓裡,微微低頭,甚至還在覆盤,喃喃自語:“敗在兩處啊……一處敗在受遼之拖累,應該早早與金盟好,更不該兩番派軍去援大同,一派五千,二派三萬。二處敗在最初的大意懈怠,料敵不嚴,輕敵輕敵啊……只念宋幾番來打皆是潰敗而去,只念頭前還大勝劉法,所以輕敵,何以輕敵?悔之晚矣!”
喃喃幾番,又是痛苦出聲:“悔之晚矣!愧對列祖列宗,愧對党項八部!我之罪也,我之罪也!”
說著,就看李乾順站起身來,微微低頭去看手中長劍,長劍當真鋒利無比,其護手劍柄,更是諸般寶石鑲嵌,還有黃金之色。
左右之人,似已然有了察覺,自也開口:“陛下,不可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而今之局,正是天下大亂,許來日還有再起之日啊!”
“是啊陛下,昔日武烈皇帝陛下敗於遼,自往賀蘭山裡去躲,也還能再起!陛下,即便再如何,只要留身在,亂局之下,定有來日!”
李乾順左右去看:“還有來日嗎?”
“定然還有!”
李乾順卻是搖搖頭:“無有來日了!”
說著,李乾順長劍一提,已然就往自己脖頸去割!
左右連忙來拉來拽:“不可啊,陛下,不可啊,党項八部,幾十萬人,定有來日,而今女真與宋定在死戰,來日不遠!”
李乾順自盡不得,左右去看,滿臉是淚,口中連連:“唉……唉……”
終究是手中之劍,被人搶走。
李乾順無力一語來:“去吧,出去傳令,不戰了……”
有人出得城樓,痛苦之下,喊那一語:“陛下有令,不戰了!”
麻木的神情無數,隨之一柄兵刃落定叮噹,便是兵刃落地之聲此起彼伏。
不戰了!已然是定局了。
跪地去,舉手來。
宋軍衝將而上,都頭隊頭大喜在喊:“要活的要活的……”
活的精銳俘虜,更多值十貫錢,活的西夏國主,那不是值錢的事了,若是一人戰陣擒拿,那真是說不盡的榮華富貴,若是眾人來分,那也是眾人都發大財。
是押是摁是綁……
軍漢們皆是喜笑顏開,趕緊去把那城樓圍住,圍緊,快請相公來!相公來了!
在城下下馬!在上階梯!
“相公威武!”
“相公威武!”
只問這西北八十餘年,那一日的榮光比得今日?
山呼海嘯:“相公威武!”
相公一步一步在上臺階,上得不快,卻是威武在身,慢慢取下鐵兜鍪,左右去看。
“相公威武!相公威武!”近前之人,那是喊得撕心裂肺,今日之喜悅,無以言表,唯有嘶吼去喊!
劉正彥擠過人群,近前來,躬身而下,頭已然到了膝蓋:“相公,那李乾順就在城樓之內!城樓內無兵卒,門也開啟了,相公快請!”
蘇武停了腳步在劉正彥身邊,抬手去扶他,慢慢說來:“我今日,不負你!”
劉正彥被扶正身形,抬手就去抹眼淚,本是剛正男兒,再說話,已然是哭腔:“相公,相公……”
便是左右軍漢,已然個個落淚。
只道劉正彥說一句什麼來?
“相公,我父親死得慘啊!”劉正彥已然在哭,嚎啕就哭。
蘇武點頭,輕輕拍一拍劉正彥的肩膀,說道:“老帥人頭與屍身,許還在這興州城內,稍後你去尋回來,帶回家鄉,好生安葬!”
“嗯!”劉正彥重重點著頭,再去抹淚,再躬身:“相公請!”
蘇武微微頷首,走幾步去,往那城樓而入。
城樓裡,七八個人,都席地而坐,皆無甲冑在身,穿的都是官袍,那李乾順一襲黃金龍袍,也就坐在那裡,低著頭,不看人。
蘇武幾步往前去,站定,低頭去看,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麼是好。
卻是劉正彥幾步上前來,一手大力揪住李乾順的後衣領就踢,一手去摁他的後背,還有腳往下去勾,便是要那李乾順跪在當面。
蘇武倒是擺擺手:“不必如此……”
劉正彥點頭就松:“相公心善!”
倒是這李乾順被提起來了,蘇武平視而去,四十來歲,保養得極好,並不顯老。
“國主不必如此氣餒,也不必心若死灰,春秋也好,戰國也罷,乃至南北朝與五代,國家興起也沒落,昔日党項殺宋人,今日宋人殺党項,誰也不欠誰的,誰也不怪誰去。也請國主一件事,党項八部,當要安分才是,不要生亂,以免再有枉死!”
蘇武慢慢來說。
李乾順稍稍抬頭,也看蘇武,目光裡也真起了幾分生氣,並不是那行屍走肉。
“如何?”蘇武再問。
李乾順答了一語:“還能如何……”
“好,甚好,且把那些印鑑之類都尋來,御筆要書,諸般城池,也當少些枉死!”蘇武再說。
李乾順回頭去,看得身後幾人,嘆息一番,卻也點了點頭。
蘇武轉了身,走到城樓門口,滿場還有不少党項軍漢正在綁縛。
蘇武開口:“來啊,帶國主入城外大營去,把党項軍將之俘虜,皆送往大營去,快快去請監軍相公,天子監軍當至,我等當出十里跪迎天子監軍!聲勢要大,威勢要大,萬萬不可怠慢監軍相公!此番諸位軍功,皆在監軍一手,定要監軍歡喜,嗯……最好,獻俘一番,如此監軍定當更是歡喜!”
眾人聽得也有些不解,但軍令在下,眾人不解,卻也只管來喊:“得令!”
蘇武還催:“快去忙碌,此番換帥之事,天子疑我拖沓怯戰之罪也,還當要監軍往天子面前美言,如此少我罪責!”
許多人這回好似聽懂了,原來是自家相公前程大事,那豈能不是快奔?這事一定得辦妥,一定要讓監軍歡喜。
(兄弟們,八千六,我使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