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州城往南,六七十里。
綿延幾里地的車隊,走得很慢,每一輛車駕上,好似都裝得滿滿當當,沉重非常。
蘇武打馬走在最頭前,一身甲冑與旁人無異,鐵兜鍪被夾在腋下之處,抬頭左右去看,靈州已然就要到了……
党項人再不來,這一場戰爭的節奏,只怕會越拖越久。
遊騎不斷在回,四面八方而回,每一隊回來的遊騎,都會第一時間到得蘇武的面前來稟報。
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身後隊伍裡,許多軍漢,已經在車駕內悶了好幾日,若非是蘇帥之命,乃至蘇帥許諾的重賞,這些軍漢只怕早已鬧起來了。
不能開窗,不能露臉,乃至連宿夜都不能下車,悶罐一般的車駕內,早已是臭氣熏天,這麼悶下去,是個人也受不了……
卻是莫名之間,蘇帥之命,就是這麼堅持了好幾天,更也還是蘇帥話語,說只要受得這番苦,便可滅亡党項……
這句話,對於鄜延環慶之兵而言,就是有那麼一種莫名的魔力,讓人能在無比煩躁之中,依舊堅持躲在悶罐裡不出來。
隨在蘇武身邊的,是老將劉延慶,他皺著眉頭,也與蘇武一樣眼神四處去遠眺……
不免也有話語:“蘇帥,許是党項已經知道女真入燕雲了,所以打定了心思,一想想著把戰事拖沓下去,便是知道咱們官家的聖旨就要到了。”
蘇武也懷疑是這麼回事,党項興許真已經得到了女真入燕雲的訊息,也得到了女真的某種承諾。
卻是也說:“女真往西來,再怎麼也要過沙漠,沙漠南北之路,各有千餘騎在明暗埋伏,若是這般,訊息還是能快速過來,那便是天意如此!”
沒有什麼事是萬無一失的,只能是盡人事聽天命。
也看這天意,看這運氣,到底在哪一邊……
劉延慶便也來說:“倒也不知燕雲戰事如何了……”
這話是擔憂,燕雲畢竟新歸,人心不定,軍將與士卒的能力,不難想象……
蘇武自也還沒有訊息,但他明知道事情可能的走向,卻還是來說:“放心,燕雲之兵許不堪用,但河北之兵,還是有幾分戰力的,二十萬河北之兵,當是不差,事情不至於如何惡化!”
劉延慶也點頭來:“當是如此,只要燕雲河北能頂住一些時日,党項一滅,對於女真之戰略,自是大好!還是蘇帥謀得好!”
蘇武點點頭,不多言。
劉延慶接著又道:“蘇帥,若是此番党項騎兵不來,我是否帶著人便趕回去?”
劉延慶擔憂極多,顯然此番一來,後方城池堡寨,防務皆空,許多堡寨守軍只有三四十人了……
一旦讓党項人察覺到了這一點,那騎兵可就不會留在這裡了,自當快出,前去突襲。
當面蘇帥,這場豪賭,著實是大。
卻是蘇武搖搖頭來:“若是就這麼到得靈州,党項人還是不來,那就不回了,一併圍城而攻!”
“嗯?”劉延慶大驚。
蘇武直白來言:“容不得拖沓了,當速戰速決,即便教他們知曉咱們後方空虛,他要環州也好,要延州也罷,不去管他了,失了環慶鄜延,我大宋還在,他們失了興慶府,西夏就亡!”
劉延慶聞言在思,思索片刻,說道:“蘇帥賭的是膽氣啊?”
蘇武卻搖頭:“不賭膽氣,不是賭!”
蘇武之言,那是他心底之想,實在無奈,那就真只能豁出去了,他雖然不急汴京,但他急著要去大同入燕雲,要去堵住盆滿缽滿的女真之退路,要去救那些被女真擄掠的河北百姓。
若是這件事做不到,一來蘇武本就不多的良心,實在難安。二來,女真如果就這麼安然而回,必然勢力大漲,往後更是難以解決之大敵。
三來,燕雲裡那點破事,張覺之事,人心之事,他必須去把人心收回來,若是收不回來,離心離德,往後也是難上加難。
四來,蘇武要真正建立一場大功,用這大功去與那汴京城裡的天子做個對比,且看天下人心,天命在誰?
所以,蘇武其實很急,內心裡急得不行,如果党項騎兵不來,那就只能豁出去了。
傾盡所有,用人命去填,填那高牆,搏那党項鐵騎。
且看那騎兵去環慶去鄜延,打破城池又如何?箭在弦上,換家?圍魏救趙?環慶鄜延不代表“家”,興慶府卻真是家。
莫道是蘇武心中冷血無情,不顧鄜延環慶的百姓生死,其實不然,越是這麼去打算,越是這麼篤定去做,就越能避免這件事的發生。
還是勇敢者的遊戲,蘇武只要敢換,党項人自就不敢換了,反而可以使環慶鄜延安然無恙。
這才是真正的強者心態!這也來自一個偉人的教導!
劉延慶卻還在思,思來想去幾番,似乎想通了不少,一語來說:“許是蘇帥想得更多更遠!”
“大國之勢,便要有以勢壓人之念!”蘇武點頭一語,說出其中道理。
劉延慶其實也有傷感,便是知道,真若這麼豁出去了,也不知多少大好男兒的命,要填在這高牆之下,要填在那馬蹄之下。
他其實……捨不得……
但蘇武何嘗又捨得?但凡蘇武捨得,也不至於這麼操作那麼操作,早就開始攻城了……
整個國家,就這麼點寶貝疙瘩了,一點都不剩,全賭在這裡,但凡還有辦法,蘇武都不至於如此去做。
也是這党項西夏,著實堅韌,蘇武若不這麼一把全梭哈,想滅党項?那著實是痴人說夢。
腳步在走,已然無奈了。
蘇武已然心中在決斷,看來真是要一把賭上去了。
劉延慶傷悲的情緒也還在,微微低頭,轉頭去看那些大好男兒,內心裡嘆息連連……
慈不掌兵,慈不掌兵啊!
遠方又回來一隊遊騎,蘇武顯然已經失望了太多次,並不激動。
劉延慶也是看了幾眼,也不多看,也知道,再來倒也不會是什麼好訊息了,蘇帥都已經決斷了,要用無數的人命去填……
兩人各自帶著難以言說的情緒,坐在馬背上慢慢往前走。
那隊遊騎越來越近,馬速飛快,近到幾十步,已然大喊:“來了來了,党項騎來了!”
蘇武猛然一抬頭:“什麼?”
劉延慶更是心下一停,也是大喊:“什麼來了?”
“党項騎,党項騎來了,東北邊,東北邊,來了來了!”遊騎似也喊得激動無比。
蘇武座下,馬匹本就走得慢,卻是蘇武猛然一拉韁繩,把踏雪烏騅拉的吃痛非常,腳步左右打轉,便也停在當場。
蘇武聽清楚了,甚至來不及驚喜,哪怕這驚喜來得這麼突然,卻還不是可以喜悅的時候,只管大喊:“快,前隊止步,後隊向前聚攏,聚起來,圍車駕,圍車駕!”
應對是要有的,把車駕圍起來,圍成營寨,但戲碼也還要有,不能圍實了,要圍出個來不及的模樣,要留出入口,也要留個出口。
要是那慌亂模樣,要讓党項騎兵飛快趕來的時候,感覺自己來得正是時候,要讓党項騎兵看準時機,衝殺就起!
這還是個精細操作。
但諸般軍將,心知肚明,作戰會議開了許多次,蘇帥事無鉅細有交代,便是都知道自己該幹什麼。
霎時間,便是一片忙碌,乃至看著也慌亂非常,有部曲已然把車駕排列得極好,有些部曲,車駕沉重,拖得慢慢吞吞……
那党項之騎,轟鳴之聲,激盪寰宇,大地跟著顫抖連連……
如此突襲,要的就是個快,越快越好。
數萬馬匹,輪換飛奔,從東北方向而來,更也還是那排山倒海……
排山倒海之中,帶著是党項騎士們的血海深仇!說戰爭,從來都伴隨著血海深仇!宋人對党項,豈不也是血海深仇,此番,正是了結的時候。
劉正彥目光已然泛紅,昔日劉法之敗,奔逃不及而亡,就亡在這些飛奔的党項騎兵手上。
“蘇帥!”劉正彥的熱血在湧,看到的是東北方向那滾滾的煙塵,便喊一語。
“嗯?”蘇武回應。
真問劉正彥何事?劉正彥其實沒事,他就是忍不住這麼喊了一語,許是他內心的躁動,許是他喊完心中會安定。
見劉正彥沒說什麼話,蘇武軍令就來:“騎兵往西南去,先往車駕背面去……”
“得令!”劉正彥大喊。
武松也大喊:“得令!”
魯達也是沉沉一語:“得令!”
眾將皆動,各部也動。
所有人都在動,不免也是煙塵大作,這般煙塵大作,更好似給敵騎指明瞭方向,遠遠而來,自也來得更準更快!好似片刻,党項之騎,已然就到視線之內。
蕭合達視野之中,出現的正是那半成不成的車駕營寨,是那四處還在忙碌的宋軍士卒……
沒有什麼話語,此來,也是死戰,時機正好,軍心正盛,馬步正急,也容不得什麼命令,只管往前去衝!兩萬多騎,鐵鷂子在前,輕騎在後,入陣去!嗷嗷叫的是党項軍漢,喊殺四起,喊得撕心裂肺,仇怨太大,大到只有鮮血才是開解。
弓弦已松,箭矢已發!那邊慌亂的宋軍,忽然也開始呼喊無數,大小軍將,一個個急得焦頭爛額。
“快,快下車,你們都快下車!快出來!”
“把拒馬搬出來,快,快搬!”
“這邊一排,擺上去,擺上去!擺上去啊!!!!”
“快擺!!!快!!!”
“搬,快搬啊!!”
軍將急迫的呼喊,好似要把喉嚨裡的肺都一併呼喊出來。
“不必平直整齊,滿地放就是,往前放往前放,那邊還有缺口,不必整齊,不必整齊……”
“快快快!”
“再快!”
滿場,到處之聽得一個“快”字。
車駕裡藏著的人,車駕裡裝著的拒馬,乃至,許多物品,壓根就不是拒馬,誰家的桌子,誰家的椅子,誰家的破木門……
諸般傢俱,應有盡有,乃至還有屠夫的條案,商家的櫃檯貨架……
只管滿地去扔!
一個個士卒從車駕裡出來,與這些雜物混在一起,戰陣不整,卻又緊密……
來了,來了來了,党項人入陣來!
一切,再一次毫無儀式感,也由不得什麼思索,來不及什麼動員,說戰就戰,說打就打。
殺起來了!被披甲健馬撞飛出去的宋軍士卒,甚至還來不及想點什麼說點什麼,就已然被馬蹄踩踏如泥!
西夏鐵鷂子,具裝甲騎,多少年了,依舊如此精悍善戰,攏共不過三千,卻是千年留名!
入陣而來,當真悍勇無當,人力又豈能阻擋?殺入人群之中,不外乎利刃裁紙。
昔日五路伐夏,近年劉法來徵,從來就拿這彪鐵騎毫無辦法,避之唯恐不及。
今日,又來!依舊銳利無當!
遠遠只看得那披甲的怪物衝來,宋軍陣中,許多軍漢已然腳步起了動作,那是一種極度的不安。
許不少人,以往就見過鐵鷂子的這般衝擊,或者,有人就在這般衝擊之下僥倖才撿得一條命回。
宋軍之軍將,撕心裂肺在喊:“不要亂,不要亂,挺槍站定,站定!!!!”
呼喊連連,似也真有用,不安的軍漢們,似乎真站定了腳步。
蘇武,在人群陣後,目光盯著在看,入陣來了,洶湧澎湃而來,大片的拒馬就要到了!
劉延慶就在一旁,更是伸長脖子去看。
都在等一個場景。
鐵鷂子還在衝,勢如破竹!到了到了!一匹高大的健馬再撞開一個鐵甲軍漢,忽然馬步往前一失,馬頭往前栽倒,馬背上的鐵甲騎士,慌亂之間身形往後去仰,便是下意識想要避免急速往前去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