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綰確實挺虛的。
嚴嵩動手太快了。
也太狠了。
五更鼓未歇,錦衣衛的緹騎已如黑潮般湧過長街。
專門緝人的駕帖在晨光中明滅,所過之處,朱門大戶紛紛緊閉,卻終究擋不住從天而降的災厄。
一個個平日裡威風八面的權貴子弟,只能哭爹喊娘,眼睜睜看著自家大人被押出府邸。
稍有反抗,便是看得見殘影的棍棒和鞭子瘋狂落下,最後將遍體鱗傷的人拖出去,在青石板上拖出累累血痕。
京師震怖,人心惶惶。
在這種情況下,黃綰恨不得躲在家中,靜候風暴過去。
可惜不行。
嚴嵩與他的約定很清楚。
霍黨名錄由他呈遞,待錦衣衛收押霍黨眾人後,還需他親自出面求情——
如此既保全大禮議舊臣體面,又能示群臣以懷柔之態,方為接掌權柄的正途。
黃綰對此既擔心,又安心。
擔心的是,如今的場面,有他的一份“功勞”。
出賣霍韜,換取閣位,這般賣友求榮的勾當,真的能瞞過世人耳目麼?安心的是,嚴嵩如此安排,看來是真的準備讓他接替霍韜,成為大禮議集團的首腦了。
付出終究是有回報的。
帶著忐忑不安的心緒,黃綰一路深入北鎮撫司,終於尋到了嚴嵩的身影。
“惟中兄!”
他快步疾行,來到身後,拱手行禮。
姿態放得很低。
“黃侍郎……”
黃綰本以為,嚴嵩轉過身來,稱呼的也該是表字,猶如多年好友,語氣親近。
然而沒想到就短短一日沒到,宗賢兄就變成黃侍郎了。
不過聽得對方公事公辦的語調,黃綰想了想,又明白了。
自己此來是為被捕的霍韜求情的。
當然不能稱呼得太親熱。
不愧是首輔啊,左右無人都要把戲做足!有鑑於此,他也來戲了,先是怒目圓瞪:“嚴惟中,爾安敢以詔獄辱沒閣臣……”
一番引經據典,慷慨激昂的話語後,他又不禁聲淚俱下:“霍公年事已高,豈堪詔獄之苦……”
這邊表演完畢。
嚴嵩卻默然後退,官袍在穿堂風中微微鼓盪。
黃綰僵住。
你退半步的動作認真的麼?與事先約定的不同啊?不得已間,他急趨上前,壓低聲音:“惟中兄,詞,說詞!”
嚴嵩又退半步,眼神裡帶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不好……’
黃綰終於察覺異樣。
可不待他轉身。
一聲暴喝已然從後面傳來。
如驚雷炸響。
“黃!宗!賢!”
霍韜年近五十的人了,此時狂撲過來,鬚髮戟張,竟如一頭狂獅。
黃綰尚未反應過來,下頜已捱了重重一拳,烏紗帽都被打歪,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他嗷的一聲痛叫。
痛苦之際,還欲解釋。
“兀崖且慢!這是離間……”
“去你孃的離間!”
霍韜一個肘擊,再度重擊在黃綰的胸膛。
雖然都是文臣,但霍韜比起對方還年輕七歲,此時含怒之下,頓時將其肘得七葷八素,再也保持不住平衡,直接摔倒在地。
霍韜還不肯放過對方,直接撲過去,要掐住黃綰的脖子:“當年禮議,我就該看出你首鼠兩端,可恨怎麼沒早早想到,你竟是如此卑劣的小人!”
“唔唔!唔唔!”
生死關頭,黃綰也迸發出了老臣的極限,開始扯對方的頭髮。
這一招近身技確實凌厲。
很快。
兩位朝堂大員就如市井潑皮般扭打在一起。
“怎麼回事?”
“呦!”
聽到動靜趕來的錦衣衛先是愣在原地,然後也露出看好戲的表情。
官員互毆,也算是本朝的傳統了。
土木堡之變後,百官怒斥宦官王振禍國,其黨羽錦衣衛指揮馬順當朝呵斥群臣。
戶科給事中王竑率先撲咬馬順面部,“齧其肉”,引發群毆。
最終結果是,馬順及王振兩名黨羽被當場打死,屍體懸掛東安門示眾。
這原本沒有問題,王振的黨羽確實該死,是相當正義的舉動。
但有了這個先例,毆打奸臣似乎就成為了潛規則,打死了也不用承擔任何責任。
於是乎。
性質變了。
大禮議事件中,楊慎率三十餘名翰林伏擊張璁,灑黃豆設陷阱,就想要將張璁活生生打死,一如馬順故事。
未遂。
而今鬥毆戲又上演了。
體面盡失啊!“嚴閣老!嚴閣老!”
黃綰何嘗願意如此。
一邊扯對方頭髮,一邊頻頻向嚴嵩求救。
然而迎接他的,卻是嚴嵩冰冷轉身,大步離去的背影。
事到如今,黃綰哪裡還不明白,自己這是徹底被嚴嵩賣了。
但高高腫起的眼眶裡,依舊露出濃濃的疑惑。
為什麼?他其實有自知之明。
若論治國執政的才能,黃綰別說與張璁、桂萼相比,就連霍韜都要遜色幾分的。
但如此一來,成為閣老後,對於嚴嵩的威脅也遠不如前面幾位大禮議重臣。
而他也確實沒有當首輔的野心,能夠入閣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正因為如此,黃綰才會相信嚴嵩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