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方先生罪不至此!”
這是盧植看見魏哲之後說的第一句話。
盧植與陳紀倒是沒有什麼交集,但對其父陳寔卻是十分敬佩。
再加上陳紀本身亦是大儒,以德行著稱,盧植實不忍看他如此窘迫。
而見他這麼一說,魏哲方才想起了陳紀。
這陣子大事兒一件接著一件,他一不小心還真把這老頭給忘了。
念及此處,魏哲當即看起一旁侍立的周瑜。
周瑜見狀當即會意,連忙上前小聲解釋了一番。
原來當初魏哲隨口吩咐一句之後徐州那邊還真就安排上了。
要知道新任徐州刺史可是管休,差點把三韓給玩到斷子絕孫的主!
這位上任之後二話沒說便在陳紀周圍立了一塊木牌,上書陳記著述荒謬之處。
想要做到這點實際上一點也不難。
畢竟陳紀著書三十餘萬言,江湖匪號“陳子”,能利用的素材實在太多了。
俗語有云:言多必失。
縱然是真正的聖賢話說多了都難免被人挑刺,更別說陳紀這種非聖非賢了。
於是都用不著徐州別駕王朗出手,管休找了幾個徐州老儒便完成了第一步。
當然,陳紀自身水平還是有的,對儒家典籍確實有一定研究。
故此管休發動的第一波理論批判,被陳紀輕而易舉的瓦解了。
可這正是管休的陰險之處。
正當陳紀在為擊潰了小人之輩刁難而傲然自許時,下一波辯經又來了。
最終管休僅僅用了半個月時間,便讓這場公開辯經傳遍徐州。
而當徐州別駕王朗出手之後,這場辯經在中原之地算不上人盡皆知,但士林之中卻是早有耳聞了。
陳紀家門外的木牌,更是增加了一塊又一塊,上面貼滿了王朗與陳紀兩人的言辭,為了能更好的儲存下來,管休甚至修建了遮風擋雨的場所。
一來二去,陳紀的莊園外竟然出現了一條“辯經長廊”,供來訪者瞻仰。
當事情發展到這地步,陳紀縱然想要退縮也不能了。
即便管休沒有派一兵一卒困住他,但陳紀卻實實在在的被軟禁在莊園之中。
尤其是當鄴城這邊的書院學子也參與到這場辯經之中,對陳紀的言論加以駁斥時,事情早就超越了原有的界限。
聰明人都看得出來,這是那位魏公在有意針對陳紀。
只不過他的手段十分高明,並沒有以刀劍相威脅,而是直接誅心。
當事情發展到這地步的時候,與陳紀持類似觀點的大儒終於坐不住了。
話題從最開始陳紀駁斥魏軍的“與民爭利”,發展到“義利之爭”。
隨著這場辯經的擴大,甚至有避亂荊州的儒生也參與進來,宋忠專門寫信給陳紀聲援於他,並且諷刺魏哲渾身銅臭,唯利是圖,名為漢官,實乃漢賊爾!
說來宋忠也非尋常士人,此人家在南陽章陵,乃當世大儒。
劉表據荊州後便辟宋忠為五業從事。
當時由於天下大亂,關西及兗、豫二州計程車人不少人都前往荊州避亂,於是劉表建立學校,博求儒士,並讓宋忠領頭編撰《五經章句》。
簡單來說,宋忠就是荊州儒林的意見領袖。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宋忠如此批判魏哲,顯然是以君子自居,罵他是小人。
當最後一層遮羞布被撕開之後,很多事情就被擺到檯面上了。
沒錯,相比於原來的大漢朝廷,魏軍治下確實動輒言利。
比如魏哲所任命的太守、縣令到任之後,必先查賦稅多少,行增產之事。
興修水利,也必談此舉能讓百姓多收幾石穀物,或灌溉擔水少走幾里山路。
至於以往教化百姓向善的道德之事,則少了許多。
畢竟無論是縣令親自對百姓宣講,還是派縣吏下鄉對百姓宣講,那都是需要大量精力的,有這時間還不如多查查縣中豪強底細來的實在。
因此之故,甚至有些腐儒還抨擊魏軍治下所行乃是秦法,非漢政也。
不得不說,這些老頭做事的能力沒多少,壞事的本事倒不小。
然而即便有了其他地方的大儒聲援,作為當事人陳紀卻已經不堪重負了。
他本就不是什麼儒家天才,對聖人典籍的見解也稱不上高明,若非如此也不會以德行著稱了。
於是其人所著述的三十萬字在書院學子的駁斥下,直接被批的臭不可聞。
畢竟邏輯的崩塌往往是連鎖反應,更別說他的漏洞有那麼多。
而且這些年輕學子可不像王朗那麼客氣,說起話來一個比一個扎心。聽聞陳紀為此都氣的吐了兩回血了,嚇得陳群不得不辭官回去侍奉。
也正是因為聽說了這件事,盧植方才忍不住勸道:“元方先生確有不是,然如今已付出代價,將軍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得饒人處且饒人,不如就此停手如何?”
魏哲聞言當即默然,片刻之後乾脆直言道:“此事雖因此人而起,然如今焦點已非此人。”
“無論陳元方是死是活,這場辯經都要繼續。”
“聖賢之理,豈能任由此輩歪曲!”
此言一出,藏經閣中頓時一片死寂。
蔡邕撫須輕嘆,鄭玄搖頭無語,唯有盧植眼神深邃的死死盯著魏哲。
一時間震驚、茫然、難以置信等諸多情緒都從他眼中快速閃過。
須臾,隨著外間簷鴉輕啼,盧植方才回過神來,心緒翻湧。
此刻他終於明白,魏哲要針對的不是陳紀個人,而是當前的官學。
說得再赤裸裸一點,他這是盯上了“釋經權”!想到這裡,盧植恍惚間忽然想起了一個人——劉秀。
畢竟當年光武帝立國之後,也曾經幹過同樣的事情。
只不過光武帝是將讖緯神學與當時的今文經學融合,形成如今的讖緯經學。
自此,儒家聖賢傳下來的《五經》就這樣被光武帝重新解釋。
一念至此,盧植終於問出了這些天他一直藏在心底的那句話。
只見他神態嚴肅的看著面前的魏哲,鄭重問道:
“君欲何為?”
實際上自從幕府文武勸進、魏哲進位“魏公”的訊息傳到書院之後,盧植就一直想問了。
曾幾何時,他以為魏哲是漢室的救亡之臣。
然而隨著魏哲建立的功勳越來越大,佔領的郡縣越來越多,盧植開始沉默了。
因為魏哲做的有點太好了,甚至好過頭了。
這樣的臣子他不知道日後天子該如何駕馭,甚至開始不確定像魏哲這樣的人傑會不會向長安的小天子俯首稱臣,還政漢室。
而當他得知魏哲進位“魏公”的訊息之後,懸著的心終於死了。
為陳紀求情只是託辭,盧植終究還是想親自問一遍魏哲——君欲何為?對此魏哲來之前倒是早有預料。
不過他此刻沒有正面回答盧植的問題,而是緩緩走到一旁書架前坐下。
“宋忠言吾與民爭利,乃小人之舉。”
“對此……不知盧公如何看待?”
話說“義利之辯”也算是儒家……不,是華夏十分古老的辯論話題了。
孔子言:“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孟子則乾脆將義利對立,對梁惠王直言:“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荀子則主張調和義利,提出“先義而後利者榮,先利而後義者辱”。董仲舒則乾脆比孟子還極端,直接將義利徹底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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