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泉山以險峻著稱,更幾無鋪設臺階可以攀登,多隻能依靠天然石徑與古人開鑿的腳窩登山,好在所謂“子夏石室”,也就是相傳子夏因傳道而開闢的石室,就在半山腰上,不用翻越一些需要攀爬的巖壁。
然而山路崎嶇,對身患腿疾的李克用而言,仍是難堪的跋涉。輪椅需由壯士架抬,他本人更須伏於親隨背上,方能上行,場面頗為狼狽。
李嗣源擇此山巔會面,其心不善,昭然若揭。
幸而隨李克用登山的百餘人,皆是以一當十的精銳,或身負武功內力,或乃武夫魁首。山路雖險,直線距離卻也不過千尺之遙,一刻鐘後,這浩蕩人馬已登臨山腰,進而迅速散開佈防。
子夏石室位於山腰懸崖側,前方只有一個小平臺,石室固然不算小,但縱深不過十丈上下而已,大部分鴉兒軍只得分散於蜿蜒山徑上下,平臺之上,唯寥寥數名心腹貼身護衛。
李存忍目光如冰,先命麾下五名“殤”潛入石室探查。確認無礙後,她冷冽的視線便如刀鋒般剜向一旁略顯侷促的李存忠:“李嗣源何在?”
李存忠乾笑一聲,未及作答,坐在輪椅上氣喘吁吁的李克用卻已在氣息稍平後,兀自推輪前往石室。
石室前壁立有一碑,上書“石門宕雪”四字,李存忍立時趨前解釋,言及此碑乃是唐太宗朝,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的虞世南所立。而其人碑書果然圓融遒勁、外柔內剛,不墜書法大家的風範,李克用雖是武夫出身,也難免對之嘖嘖稱奇。
而眼見這位晉王竟似真為訪古攬勝而來,一面仰頭閱覽石壁古蹟,一面側耳傾聽石壁間澗水奔湧,浪花噴雪如練,神態從容,不見半分焦躁。這超然之態,反襯得周遭或屏息凝神、或如臨大敵、或強顏訕笑的眾人,氣氛愈發詭異凝重。
“義父真是好雅興。”
這聲音驟起,清朗中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彷彿從石壁縫隙間滲出,又似懸於頭頂危崖!
聲至人動!
李存忍的反應快逾閃電,不是循聲溯源,而是本能地以身為盾!她腰肢如繃緊的弓弦猛地一擰,身形帶起一道殘影,便已瞬間護在李克用輪椅之前。同時,“鏘啷”一聲刺耳聲響,腰間狹長的佩刀則驟然出鞘,雪亮的刀鋒斜指前方虛空,周身殺氣如寒霜炸裂,目光銳利如鷹隼,死死鎖住聲音來處上方!且幾乎在她刀光乍現的同一剎那!
五道鬼魅般的黑影從石室幽暗的門洞中暴射而出,沒有半分多餘的動作,沒有一絲拖泥帶水,五道身影如同被疾風撕碎的墨跡,甫一現身便已四散無蹤,軌跡詭譎難辨!下一瞬,只聞“嗤嗤”破空銳響,五條身影已沿著嶙峋陡峭的石壁疾掠而上,身形飄忽如煙,快得只在人眼之前留下幾道交錯的寒光殘影!電光石火之間,一切已塵埃落定!
“唰——”一聲清脆的摺扇鋪展聲,此刻才悠悠傳來。
李存忠驚魂甫定,急忙仰頭望去,只見危崖頂端,一襲儒衫、體態白胖的中年男子李嗣源,正搖著摺扇,意態悠閒地立於石稜之上。然而,他那從容的笑意甚至未能完全展開,此刻顯然有幾分牽強姿態。
五柄冰冷刺骨、形制奇特的彎刃,已如毒蛇獠牙,精準無比地架在了他周身要害。
一柄緊貼頸側大動脈,刃鋒寒氣幾乎沁入肌膚;一柄自後心斜刺,刀尖抵住脊骨要害;左右兩柄分鎖肩胛,切斷一切發力可能;更有一柄自下方詭異角度探出,穩穩抵住腰腎。
五名“殤”如同憑空凝結的陰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前後左右上方五個致命方位,將他所有閃避騰挪的空間徹底封死。更有五道冰冷、死寂、毫無生氣的目光,透過面具孔洞,牢牢釘在他身上。那五柄刀,穩如磐石,刃口在稀薄天光下泛著幽藍的死亡光澤。
似乎只需李存忍一個眼神,或李嗣源肌肉一絲不自然的抽動,五道寒芒便會瞬間將其絞殺!
方才還浪花噴雪、古意盎然的石室平臺,此刻已被這驟然降臨的、令人窒息的殺機徹底凍結。
然而,即便李嗣源已被徹底制住,護在李克用身前的李存忍依舊未有半分鬆懈。她目光如電,迅速掃過四周嶙峋石壁,同時左手微抬。只聽周遭“呼啦啦”一陣急促的瑣碎聲響,十餘鴉兒軍精銳已然手持勁弩,如臨大敵般拱衛在李克用左右及後方。確認無虞後,李存忍緊繃的背脊才稍稍放鬆,後撤一步,如沉默的影子般躬身侍立於晉王輪椅之側。
隨著她的動作,五名殤挾持著李嗣源,穩穩地從危崖上落下,將他正面置於李克用眼前。一旁的李存忠早已面無人色,李克用卻只是捋著鬍鬚,眯縫著眼,上下打量著這位雖受制於人、眉宇間卻仍竭力維持從容的義子,聲音平淡得不帶一絲波瀾:“只你一人?”
李嗣源嘴角扯出一絲哂笑,下意識想“唰”地合攏手中摺扇以維持風度,但周身五柄彎刃的鋒芒驟然一緊,冰冷的刃鋒幾乎要切入肌膚,迫使他放棄了這故作姿態的動作。他轉而看向李存忍,搖頭失笑道:“久聞十三妹麾下的‘殤’,乃是義父身前真正的銅牆鐵壁,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神鬼莫測。卻不知十三妹是如何調教出如此不凡的利器?”
李存忍持刀抱拳,聲音冰冷無波:“大哥過謙了。小妹這點微末手段,如何能與大哥通文館聖主相比。”她話語一頓,語氣驟然轉厲,如同淬了冰的刀刃:“大哥身負重罪,此番求見義父,莫非就是為了說這些無關緊要的廢話?還有,四哥李存仁何在?”
李嗣源臉上笑意未褪,正要開口,身後兩名殤的刀鞘已如毒蛇般精準點在他後膝彎處!劇痛與巨力襲來,李嗣源悶哼一聲,身不由己地“撲通”跪倒在李克用輪椅前。李存忍這才漠然道:“大哥是知禮守節之人,既見義父,不可不拜。”
李嗣源臉色瞬間掠過一絲難堪,目光掃去,卻見李存忍面具覆面,看不出情緒;李存忠也已被幾名忍字門徒死死按倒在地跪伏;唯有輪椅上那位義父,依舊是那副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淡然模樣。他強壓下胸中翻湧的屈辱與怒火,臉上硬生生擠出從容,對著李克用笑道:“一別數月,義父威儀更勝往昔,令孩兒心馳神往。可惜啊,孩兒雖仍視父如初,義父視孩兒,卻已如眼中釘、肉中刺。這父子情誼,竟已淡薄至此了嗎?”
“好一個‘視父如故’,好一個‘父子情誼’!”李克用嗤笑一聲,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嘲諷。他深知此子伶牙俐齒,在通文館浸淫多年,滿腹經綸都化作了詭辯之術。自己雖佔著父子綱常的大義,卻未必能在口舌上討得便宜。他不再糾纏虛情假意,雙目如鷹隼般銳利地鎖定李嗣源,直指核心:
“此番設局誘本王上山,意欲何為?”
“還能如何?”李嗣源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介面,語氣帶著幾分悲壯與委屈,“孩兒先前為替父分憂,親赴草原刺探漠北軍情,行蹤需絕對隱秘,不得已才假託四弟坐鎮通文館,以掩人耳目。豈料義父竟受奸佞小人矇蔽,突然將三弟下獄,又將四弟通緝!孩兒非是那冷血無情之輩,豈能坐視兄弟罹難?今日引頸就戮,唯求一死!只盼能以孩兒這顆項上人頭,換義父一念之慈,勿要再猜忌我等兄弟十人!”
他聲音陡然拔高,字字泣血般控訴:“通文館創立十數載,為晉國基業,多少兄弟前赴後繼,血染黃沙,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我等赤膽忠心,所為不過‘父子同心,兄弟戮力’八字而已!此等拳拳之心,日月可鑑!義父難道就真的置若罔聞嗎?!”他深吸一口氣,彷彿做出巨大犧牲,“若義父與世子仍不能安心,大可在孩兒死後,削去諸位兄弟所有官身權柄!讓他們做個富家翁也好,閒雲野鶴也罷!如此,可否讓義父與世子高枕無憂?”
李克用對這番冠冕堂皇、聲情並茂的表演置若罔聞,他嘴角噙著一絲冰冷的笑意,只抓住最關鍵的一點:“刺探漠北?謀求漠北?本王怎不知曉?你奉的是誰的令?又是為誰謀的漠北?!”
跪在一旁的李存忠聽得心驚肉跳,此刻再也忍不住,硬著頭皮便要抬頭辯解:“義父,大哥他……”
“閉嘴!”李克用目光如冰錐般刺向李存忠,聲音不高,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這裡,輪不到你說話!”
李存忠如墜冰窟,瞬間噤若寒蟬。李克用不再看他,緩緩推著輪椅,逼近跪地的李嗣源,輪子碾過碎石的聲音在死寂的平臺上格外清晰。他俯視著義子,聲音低沉卻如同重錘,字字砸在李嗣源心頭:
“汝之所作所為,漏洞百出,野心更是昭然若揭,何必在此巧言令色,惺惺作態?!”
李嗣源強作鎮定,昂首欲辯。然而李克用眼中那輕蔑至極的寒光,徹底點燃了他積壓已久的怒火與怨毒。李克用嘴角的譏諷更甚,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鞭子抽打下來:“汝一介假子!若非本王恩賜,你焉能冠以李姓?若非本王抬舉,你一個窮酸腐儒,何來今日‘通文館聖主’之虛名?若非本王垂憐,你這條賤命,早不知葬送在哪個溝渠角落!受本王如此再造之恩,不思肝腦塗地以報,反倒暗中培植黨羽,收買人心,蓄意背主!本王要殺你,還需費心尋找理由?看看汝這副道貌岸然、虛偽透頂的嘴臉,令人作嘔!就憑你,也配覬覦晉王之位?!”
“我坐不得?!”被徹底撕下偽裝的李嗣源終於爆發了,多年積怨如火山噴湧,竟不顧脖頸間冰冷的刀鋒,猛地掙扎著昂起頭,雙目赤紅地嘶吼,“難道你那個豎子李存勖就坐得?!他身為晉國世子,只知窮兵黷武,半分不恤民生疾苦!身為三軍統帥,賞罰不明,任人唯親,致使麾下將士及其家眷常受糧餉拖欠之苦,生計困頓!此等無德無能的東西,又憑什麼能坐晉王之位?!”
李克用的臉色驟然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山間的風似乎都因這恐怖的威壓而凝滯。
李嗣源卻已豁了出去,在李存忠驚駭欲絕的目光中,他頂著幾欲割破面板的刀刃,狀若瘋狂地繼續咆哮:“你說我蓄意背主?!這些年我在你面前,卑躬屈膝,伏低做小,何曾有過半分不敬?!背主?從何談起?倒是你!對我等假借父子之名,行豢養鷹犬之實!時刻堤防猜忌,視我等如寇仇!如今為了給你那個豎子鋪路,不過是要行那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帝王心術!要殺便殺!何必還要假惺惺地給我扣上‘背主’的汙名!?”他的吼聲在山崖間迴盪,充滿了絕望的控訴與滔天的恨意,似乎真是半點沒有作假。
“鎖其啞穴!”李存忍再難容忍這狂悖之言,立即冷聲下令,聲音如同寒鐵交擊,斬釘截鐵!然而,未待殤組織成員指尖觸及李嗣源穴道,李克用卻已發出一聲充滿譏誚的嗤笑,隨意地抬了抬手:“讓他說。”他目光幽深,彷彿在欣賞一場滑稽戲碼,“如此‘舌燦蓮花’,本王倒也鮮少得聞。”“義父……”李存忍面具下的眉頭緊蹙,欲言又止。她並非畏懼言語,而是深恐這狂徒的汙言穢語汙了晉王清聽,更恐其背後暗藏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