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向晚,鉛灰色的雲層沉沉壓向隱泉山巔,深秋的朔風裹挾著刺骨的寒意,在山崖石壁間嗚咽盤旋,捲起幾片枯葉,更添幾分肅殺蕭瑟。
李存忍指節泛白地攥著那顆猶帶餘溫的頭顱,掌心傳來的粘膩觸感與鐵鏽般的腥氣,卻遠不及心底驟然升起的寒意徹骨。
這寒意,並非源於對頭顱身份的驚疑。她心如明鏡,真正的四哥李存仁,早已化作太原城下的一縷孤魂,眼前這個,不過是用以誘出李嗣源而精心挑選出的替身傀儡。真正令她骨髓生寒的,是李嗣源對此事的漠然。
試想,在李嗣源眼中,這個為他赴湯蹈火、至死不渝的“李存仁”,該是何等忠義無雙?他斷然不會知曉其人在太原城中的真身已歿。可就是這樣一個對他忠心耿耿、甘願替死的“四弟”,竟被他如此輕描淡寫地割下頭顱用以示人。
縱使此事是那神鬼莫測的袁天罡出手,觀崖上李嗣源劫後餘生、不見半分痛惜的神色,分明是早已將此視作棄子,理所當然。
那可是忠心追隨多年、寧死不供其主的手足,他就這般眼皮不眨地捨棄了?彷彿丟棄一件用舊的器物。
“呵,好一個心狠手辣。”
少頃,李克用低沉的聲音打破了死水般的沉寂,彷彿寒潭投石。面對袁天罡的威壓,他枯槁的面容上竟無半分波瀾,只是隨意抬手,如拂去塵埃般示意心緒翻湧的李存忍退後半步。他渾濁的獨眼甚至不屑於瞥一眼那汙血淋漓的頭顱,目光如一道淬了冰的探針,穿透晦暗的天光,牢牢釘在危崖上那道白胖的身影。
“似你這般隱忍陰鷙的豺狼,竟能在本王膝下伏低做小這許多年,”李克用語速沉緩,字字卻似裹著冰碴,敲打在人心上,“倒也算你幾分本事,值得本王多看一眼。”
不過他的話鋒又旋即一轉,譏諷道:“只可惜,你方才那番涕淚俱下、感人肺腑的兄弟情誼,轉眼便被這顆腦袋砸得粉碎。如此輕易便斷送了‘忠心四弟’的性命,就不怕這滿手血腥,汙了你苦心孤詣粉飾的‘聖主’麵皮?不怕冷了老九他們那顆為你效死的心?”
崖上,李嗣源劫後餘悸未平,胸腔還在微微起伏,聞言,臉上卻不見絲毫愧色,反而悠然展開手中摺扇,不疾不徐地對著自己搖動,嘴角甚至噙著一絲故作無辜的笑意。
“義父此言,真叫孩兒惶恐莫名,如墜雲霧了。”他微微傾身,姿態謙卑,“孩兒分明是為義父分憂,親手擒殺了那位行謀逆之事的賊子‘李嗣源’。不敢奢求義父嘉獎已是本分,怎地反被扣上這心狠手辣、殘害手足的滔天罪名?孩兒……孩兒實在百口莫辯,痛徹心扉啊!”
他言辭懇切,情真意切,彷彿真的蒙受了天大的冤屈,連眼角的魚尾紋都在訴說著無辜。
李克用鼻間逸出一聲極輕的嗤笑,獨眼掠過一絲瞭然與更深的不屑。他不再浪費唇舌於這虛偽的丑角,只是目光沉沉轉向前方那尊宛如山嶽般矗立的身影。
方才其人僅僅是一縷若有似無的氣機逸散,便將如臨大敵、全力戒備的四名“殤”震得氣血翻騰,踉蹌倒退數步方才穩住身形,足下碎石為之碾碎。
“呵,”李克用喉間滾動,看著那頂陳舊斗笠下的陰影,語帶玩味,“大帥執掌天下棋局,目光如炬,竟也瞧得上這等貨色?”
這輕飄飄一句,落在崖上李嗣源的耳中,卻讓他那搖扇的動作幾不可察地一頓,臉上溫雅的笑容瞬間僵住,彷彿被無形的冰霜凍結,繼而迅速龜裂,露出一絲難堪的陰鷙。李克用那一如既往的輕蔑,那視他如敝履的鄙夷,才是真正能刺穿他層層偽裝的利刃,比刀鋒加頸更令他痛恨失態。
李存忍此刻已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眸光銳利如刀。她飛快地掃了一眼身旁仍死死盯著那顆頭顱,錯愕莫名、以至於不可置信的李存忠,只是隨手將手中之物拋給身後一名忍字門徒。旋即,一股凜冽的殺意取代了驚悚。她左手拇指悄然頂住腰間佩刀的刀鐔,右手則無聲地按住了腰後尚未出鞘的長劍劍柄。全身肌肉繃緊如弓弦,冰冷的目光死死鎖住近在咫尺、僅丈許之遙的袁天罡,不敢有絲毫鬆懈。
那四名剛從袁天罡那非人手段下掙脫的“殤”,連同那名勉力支撐、嘴角溢血的同伴,亦是如臨大敵,但就算如此,他們也仍然在呼吸間完成了巧妙的站位挪移。以李存忍核心,構築起一道看似單薄、卻暗含玄機的死亡之環,每個人的氣機都隱隱相連,如同一張無形的鐵網,將李克用牢牢護在中央,與那斗笠布衣的恐怖存在形成無聲的對峙。
平臺之上,山徑之間,所有鴉兒軍精銳手中的勁弩,弦已繃至極限,無一例外都只是指著袁天罡,連崖上的李嗣源這會彷彿都成了無關緊要的背景,讓人無心管顧。
空氣彷彿凝固成了粘稠的琥珀,沉重得令人窒息。弓弦細微的呻吟、山風掠過嶙峋怪石的嗚咽、以及百十人竭力壓抑卻依舊清晰可聞的沉重呼吸聲,在這狹小的山腰平臺交織、碰撞,醞釀著一場足以撕裂一切的風暴。
然而,作為這場風暴最中心的袁天罡,卻仍然不過負手而已,斗笠的陰影下,那沙啞如砂石摩擦的聲音緩緩響起,無波無瀾:“晉王此言,著相了。”
他負手而立,陳舊布袍在山風中紋絲不動,彷彿亙古存在的礁石。
“本帥眼中,何曾有過入眼與不入眼之分?唯有可用,與不可用罷了。李嗣源此人,虛偽如狐,狠毒如蠍,寡恩薄義,確如晉王所言,乃豢不熟的惡犬。”
崖上的李嗣源臉色瞬間鐵青,搖扇的手僵在半空。
袁天罡的聲音卻無絲毫波瀾,繼續道:“然,惡犬亦有惡犬之用。其隱忍之能,足以藏鋒十載;其構陷之巧,可亂敵陣於無形;其斷尾求生之決絕,更是尋常庸碌之輩望塵莫及。”他微微側首,斗笠陰影彷彿掃過李克用,“晉王坐擁河東,虎視天下,麾下猛將如雲,謀士如雨,卻連一條惡犬也未能真正馴服,任其噬主反目,反成肘腋之患。此非犬之過,乃晉王御下之道有虧啊。”
李克用獨眼中精芒爆閃,枯槁的手指在輪椅扶手上捏出細微聲響。但他城府極深,轉眼便嗤笑一聲,扶著輪椅昂首:
“大帥之言振聾發聵,本王御下不嚴是實。然此乃晉國內務,往小了說,不過本王家事而已。今日山頂之會,大帥插手,怕是不合規矩?”他點了點一旁封存的頭顱,語帶嘲諷,“且大帥此意,莫不是,從未將本王放在眼裡?”
不待袁天罡回應,他又似恍然般搖頭失笑,眯起獨眼:“倒是本王糊塗了。當年大帥奉先帝遺孤於太原,本王以為你我結為盟友,共扶大唐。豈料大帥神龍見首,本王欲見一面尚難如登天。所謂盟友,原是本王一廂情願。既如此,本王待大帥以誠,大帥卻視我如無物,又何必奢談什麼‘放在眼裡’?”
袁天罡聲線依舊無波:“待本帥以誠?便是將殿下軟禁於深宮,不得自由?便是割據河東三十載,假尊大唐之名?”
李克用寸步不讓:“大帥何必苛責?天下事論跡不論心!本王割據河東不假,然三十年來,延用大唐年號,遵奉大唐正朔,始終如一!倒是大帥,未免太不將我這個大唐宗室放在心上了吧?”
袁天罡終於側目,發出一聲清晰的、充滿輕蔑的冷笑:“大唐宗室?爾乃沙陀蠻夷,幸得天子賜姓,也敢妄稱宗室?”
李克用眼中厲色一閃:“大帥這是……決意撕破臉皮了?”
“李克用,”袁天罡的聲音陡然轉寒,如北風颳骨,“你所圖非小,上不尊先帝,下不敬殿下,與天下蠅營狗苟之輩無異。留你,必不為殿下所制。礙事之人,本帥向來不留,何來撕破臉皮?”
“不留”二字出口的剎那。
李存忍護衛李克用多年,對殺機感知敏銳如野獸,然而,袁天罡身上始終無半分殺氣洩露,行動更是快得超越感知,她只覺眼前布袍殘影一閃,那斗笠身影竟已鬼魅般欺近晉王身前。
“保護晉王!”李存忍的厲喝與抽刀拔劍的動作幾乎同時爆發。
“咻咻咻——”數十支精鋼弩箭如暴雨般射向袁天罡突進的軌跡,五道“殤”的身影更是如同索命幽魂,從刁鑽角度合圍撲上。
然而,李存忍的刀劍尚未遞出,一股沛然莫御的吸力陡然籠罩全身。她身不由己向後疾退,余光中,卻有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帶著山嶽般厚重的氣勢,已自她身側如雷霆般掠過。
“嘭——!!!”
一聲沉悶如巨槌擂鼓的巨響驟然炸開。
只見那掠出的身影雙掌齊出,與袁天罡襲來的手掌狠狠撞在一處,一股肉眼可見的、凝練如實質的無色罡氣轟然爆發!罡氣如怒濤狂卷,瞬間將激射而至的弩箭震得粉碎,化作漫天鐵屑。狂暴的氣浪更是撲面而來,拍得李存忍臉頰生疼,不得不橫刀護面,連退數步才勉強站穩。
罡氣中心,勁風鼓盪。
李存忍心下駭然,急望向李克用原先所在——那裡,只剩下一張空蕩蕩的輪椅在氣浪中微微晃動。而前方,正與袁天罡四掌相抵、周身散發出磅礴如海嘯般罡氣的人影,那鬚髮戟張、目光如電、腰背挺直如松的巍然身影,不正是她“瘸腿”十餘載的義父李克用?!這一刻,崖上的李嗣源面無人色,如見鬼魅!就連與李克用雙掌相持、感受著那排山倒海般雄渾內力的袁天罡,斗笠下的目光也首次流露出難以掩飾的驚異。
“呼——呼——”狂暴的氣流以兩人為中心瘋狂肆虐,如同平地颳起颶風。飛沙走石,逼得李存忍、殤組織及周圍精銳一退再退。李克用嘴角卻只是緩緩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你竟一直在裝瘸?!”袁天罡的聲音終於透出一絲狐疑。
“哼!”李克用一聲冷哼,丹田內力如火山噴發,掌心猛地一吐一收,一股剛猛無儔又蘊含陰柔後勁的力道驟然爆出。
袁天罡只覺對方內力陡然變得粘稠詭異,沛然巨力中竟夾雜著數股陰狠的暗勁,直透經脈。他冷笑一聲,竟是撤掌洩力,身形向後微挫。
李克用得勢不讓,化掌為爪,十指如鉤,指尖竟隱隱泛起幽藍寒芒。嗤嗤破空聲中,爪影漫天,帶著刺骨陰風,瞬間籠罩袁天罡周身大穴,爪風凌厲狠辣,每一擊都直指要害,更蘊含屢屢寒氣,逼人不止。
“砰砰砰。”電光火石間,兩人身影交錯,罡氣碰撞之聲不絕於耳,袁天罡以掌指硬接,身形卻一直向後,似若被那連綿不絕、剛柔並濟的詭異爪勁逼得連連後退。
十數招快如閃電,李克用眼中精光爆射,抓住袁天罡一個細微的破綻,一記刁鑽狠辣的“幽冥探爪”直取肋下,袁天罡側身急閃,卻已被逼至懸崖邊緣,腳下碎石簌簌滾落巖壁。
李克用並未追擊,身形如鷂鷹般輕巧後翻,穩穩落回平臺,單手負於身後。罡風漸息,他淵渟嶽峙,氣息悠長,彷彿隱然佔了上風。
崖上,李嗣源驚慌的“大帥”聲方才傳來。
李克用冷笑一聲,戟指懸崖邊穩住身形的袁天罡,聲震山谷:“天下如棋局,世人皆棋子!袁天罡,誰在執棋,誰為棋子,猶未可知!”
“呵呵呵,是嗎?”袁天罡斗笠微抬,沙啞的笑聲在懸崖邊迴盪,聽不出喜怒。
“莫要走了他。”李存忍此刻驚喜交加,卻自知機不可失,舉刀朝著危崖上方的李嗣源一指,身側殤組織五人便再度騰躍而去,李嗣源一時驚怒,也是使出渾身解數與之抗衡,心頭卻是悲涼不已,他怎麼也沒想到,往日深不可測的大帥今日居然會遇到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