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大唐晉王、河東節度使李存勖之命,外臣李存禮、張承業,攜晉國使團,拜見大梁秦王殿下。”蕭硯並未立刻回應。他目光先是落在李存禮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復而想著此次晉國求和的主使據說是此人主動攬下的,倒是勾起了他幾分興趣。指節在光滑的紫檀扶手上輕輕敲擊了兩下,他方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整個靜默的大堂:“免禮。”
李存禮應聲直起身軀,目光瞬間在蕭硯臉上掠過,捕捉著這位的細微神情。隨即,他再次不卑不亢地躬身,朗聲道:
“啟稟殿下。外臣離晉之際,晉王聞知王妃殿下喜得身孕。特命外臣攜明珠美玉十車,以為賀儀,聊表寸心。晉王之意,願藉此吉兆,與殿下永結兄弟之盟,自此刀兵入庫,馬放南山,共享太平盛世。”
話音甫落,蕭硯只是眯眼不語,而大殿左側,一位年約三十上下、面容清癯的官員霍然起身。正是官拜大梁樞密副使、兼天策府從事中郎的李珽。他嘴角噙著一絲冷峭的笑意,只是冷麵斥道:“貴使之言,李某殊為不解。何來‘兄弟’之說?”
他目光掃過李存禮,帶著毫不掩飾的鋒芒:“秦王殿下天眷在身,適逢弄璋之喜,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方允貴國使團入京言和。本以為爾等當識時務,以臣屬之禮歸附中原正統。豈料,晉王坐擁河東一隅之地,竟敢妄言與我大梁平起平坐,結為兄弟?此等狂悖之言,若傳於三軍將士耳中,豈非置秦王殿下於難堪之地?足下豈不聞主辱臣死,而臣死必為主上雪恥之言!?”
面對這咄咄逼人的詰問,李存禮神色絲毫未變,彷彿迎面吹來的只是一陣微風。他從容轉身,對著李珽拱手一禮,姿態依舊沉穩:“恕外臣眼拙,敢問尊駕是……”
“敦煌李公度!”李珽昂首,朗聲報出名號,氣勢凜然。
“原來是李樞密當面,久仰。”李存禮微微頷首,顯然早已做足功課。他抬起頭,目光清正,直視李珽,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金石之音:
“樞密所言‘主辱臣死’,誠為至理。此理,適用於秦王殿下,亦同樣適用於我晉王。”
他略作停頓,環視殿內梁國群臣,語氣轉沉:“昔日朱氏篡逆,僭號稱尊,倒行逆施。我晉國先王,身為大唐宗室,秉持大義,以河東孤忠之地,號令天下,共抗朱梁,三十載矢志不渝,此心可昭日月!今日我主新立,遣使言和,非為力怯,實乃敬重秦王殿下為當世英雄,胸懷萬民福祉,方有此誠意之舉。”
他話鋒一轉,目光銳利地迎向李珽:“然則,李樞密甫一開口,便強令我主行臣屬之禮,視晉國為藩邦。豈不知我主雖據河東,卻乃人心所向之大唐正朔所在?豈不知我河東軍民同心,足以拒百萬雄師於國門之外?樞密此言,莫非是欲藉此吉慶之時,重啟兩國戰端,陷黎民於水火?”
李珽負手而立,死死看著李存禮,忽而發出一聲清越長笑,他緩步上前,眸中寒芒更盛。
“好一個大唐正朔!”他忽然戟指殿外青天,聲如洪鐘,“自天佑四年唐祚已終,我大梁太上皇受禪於洛陽,乃天命所歸!昔年武王伐紂,微子抱祭器歸周,此為順天應人;王莽篡漢,光武中興方稱再造炎劉!今晉使既言正朔,敢問李存勖可曾見大唐天子血詔?可曾握傳國玉璽?不過是踞河東而懷貳心,挾殘唐以令諸侯!”
李存禮便要立即搶話:“天命……”
李珽則再度冷笑:“晉使既言天命,且看當今英雄如何承天之佑——”
他轉身望向主位,拱手一禮,進而昂首而答:“我秦王殿下弱冠之年,率八百騎橫穿河北,兩日奔襲七百里,陣斬幽州節度使膝下二子於陣前,河北諸鎮即望旗而降,此等神勇可比霍去病封狼居胥否?“
“而河北既平,漠北又興戰事,殿下親率輕騎千里奔襲,直搗漠北王庭牙帳,斬其可汗首級懸於長竿,草原凡百部胡族皆奉表請為臣妾。當是時,胡兒夜泣不敢牧馬,此等武功可追漢武犁庭掃穴乎?”
言及此處,其人又忽然旋身指向李存禮,眼中寒芒似箭:“至於高粱河之戰……”他冷笑一聲,“貴使可知,李存勖彼時親率五萬大軍進犯幽州,殿下親身衝陣,斬俘三萬餘人,河水盡赤。某雖未曾歷經此戰,卻也仍聽聞敗軍之中有沙陀老將哭號‘此兒真天人也!’請問晉使,令尊令公當年可有此等陣前制敵之威?”
李存禮縱然早做功課,卻哪裡能料到這廝如此能言,一時喉結滾動不止,面上卻仍維持著端肅,抬眸時竟硬逼出三分笑意,就要開口駁斥:“昔年我先王橫刀立馬時,秦王殿下尚在腹中……”
但他話未說完便頓住,忽又意識到失言,硬生生將後半句“何談陣前制敵”咽回腹中,只是語調陡轉平靜:“殿下神勇,外臣自然欽佩。然我晉軍.”說到“晉軍”二字,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氣,胸腔劇烈起伏,“亦如雪中勁竹,雖經霜雪,未折半分!”
“可笑!”李珽彷彿聽到一句天大笑話,“貴使何必自欺欺人?而今天下,自殿下攝政以來,西出長安旬日而平岐王李茂貞,南下漢中三月而克蜀地王建。今兩川財賦、秦隴精兵盡入汴京府庫,此等席捲八荒之勢,豈是據一州之地、靠先世餘蔭竊號者可比?”
他忽然逼近李存禮:“晉使若真為蒼生計,當勸李存勖早早解甲,親至汴京轅門負荊。否則.”他抬手指向殿外,“殿下帳下定霸都、歸德軍曾隨駕逐漠北、定巴蜀,如今正欲試劍河東霜雪,某恐爾等來時所見的千里沃野,他日盡成白草離離之境!”
而此人一言既出,大堂左右倏然便是無數目光緊逼而來,李存禮縱使再能言善辯,縱使自知此行必然難堪,這會喉結卻只如困獸般在脖頸間撞了幾個來回,最後一絲血氣從唇上退盡。
張承業忽從側後方踏前半步,寬袖拂過青玉地磚一揖而下,懇切道:“秦王乃當世英雄,外臣等攜誠而來,殿下何苦以詞鋒相逼?”
蕭硯指尖叩著紫檀扶手失笑,瞥向面色冷肅的李珽:“公度,且退一步。”
李珽明顯意猶未盡,但聞言只是一禮,恭敬退至原位跪坐下。蕭硯轉而望向李存禮,眸中興味未減:“貴使方才所言‘兄弟之盟’?”
李存禮的指節難得捏的發白,脊背卻仍勉力繃直,躬身時聽見自己聲音輕的恍若無聲:“是外臣失言了。”
蕭硯指尖輕點扶手,眼角投下銳光:“既知輕重——”
他忽然展眉,“此事,便有得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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