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簌簌而落,天地間唯餘一片蒼茫的素白。蕭硯負手踱出天策府高闊的門庭,於廊下靜立,目光穿透紛揚的雪幕,落在庭院深處那觸目皆白的景象上,良久不語。這雪色映在他眼中,似乎也染上了一層與天下局勢同調的沉思。
“此景甚美。”清癯的韓延徽攏著厚實的狐裘,雙手深藏袖中以避寒氣,聲音溫和中帶著河北士子特有的沉穩,“瑞雪兆豐年,殿下,這場雪落得透,來年百姓的收成必是好的。”
周遭隨侍的李珽、張文蔚等一眾或紫或緋的重臣紛紛頷首稱是,氣氛一時鬆快。然而蕭硯卻未置一詞,只是在輕笑聲後,忽而舉步,徑直踏入那漫天飛絮之中。侍從慌忙撐起油紙傘遞上,蕭硯單手接過,傘面微傾,便沿著覆雪的青石小徑,緩緩向外踱去。身後眾臣微怔,旋即紛紛效仿,各色官袍在雪中撐開一片片移動的傘蓋,默默緊隨主君的步伐。
雪落無聲,唯有靴履踩在鬆軟新雪上的咯吱聲清晰可聞。行至庭中開闊處,蕭硯的聲音打破了寂靜:“聽聞,馬希鉞又遣使入京了?”
負責接待外使的官員立刻趨前一步,卻還是落在幾個主官的後面,進而恭聲答道:“回稟殿下,正是。楚國世子馬希鉞所遣第四波使者已抵汴梁,攜金百斤,所求仍是舊事。楚王馬殷月前突染沉痾,病情日重,其世子之位似有動搖。至於次子馬希聲,近月來一反常態,頗得楚王信重,令世子寢食難安。故遣使懇請殿下明詔,以正其位。”
韓延徽適時介面,語速不疾不徐,條理分明,盡顯蕭硯第一謀主的沉穩:“據之前段僉事(段成天)的奏報來看,那馬希聲過往確實玩世不恭,且仗母寵而無心政務。然此數月間,其人行事判若兩人,沉穩機敏,舉措得當,絕非昔日可比。此等變化,恐非無因。楚王病重之蹊蹺,亦令人疑竇叢生……”
他略作停頓,目光掠過蕭硯平靜的側臉,見其微微頷首,便繼續道:“蜀地既克,楚國便成南面諸藩之首。淮南吳國雖勇,連年與我鏖戰,損耗甚巨,其底蘊遠不及楚國多年休養生息之厚。中原板蕩數十年,流民南徙者如過江之鯽,楚地所納最多,戶口殷實。殿下若於這楚王世子惶恐無依之際,施以援手,助其正位,則馬希鉞其人,秉性為人所熟知,必感殿下再造之恩,楚國上下,亦將俯首聽命……”
多數河北面孔的屬官紛紛頷首,卻皆是讚歎韓公語意未盡,卻已勾勒出以恩威收服強藩的穩妥藍圖。
“韓公老成謀國,所言極是!”戶部尚書張文蔚也插嘴附和。
話說,自蕭硯攝政掌權後,大梁財賦便已盡數由天策府接管,而這個關鍵要事,又被蕭硯託付給了對這方面頗有心得的妙成天、玄淨天二女,所以張文蔚這個戶部尚書多少看起來有些名不副實。
然而戶部尚書畢竟是戶部尚書,隨著敬翔之前的表態效忠,張文蔚也毫無意外的在天策府這一中樞核心內有了立足之地,所以大梁的錢袋子,到底還是掛在他的腦袋上的。而他這個人,卻早就深知“無米下鍋”的窘迫滋味。若能不興刀兵而控強楚,於國於民於他這尷尬的“錢袋子”名義掌管者,都是上上之選。
然而,一個清晰而略帶鋒芒的聲音隨即響起,打破了這短暫的共識:“韓公之策,固是持重之道。然則——”
眾人紛紛側目望去,卻見說話之人,正是方才在天策府大堂大放異彩的樞密副使李珽,其人排眾而出,傘下目光炯炯,正色言道:“蜀國既入我囊中,楚國縱有南面第一之虛名,於我而言,不過失其爪牙之困虎耳。縱有爪牙,亦難傷我!”
此言一出,雪幕中的空氣彷彿凝滯了一瞬,眾臣目光瞬間聚焦於李珽身上,屏息以待。而之前幾位頷首贊同韓延徽的河北派官員,則是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
蕭硯一時停步回頭,而眾人自然紛紛跟著止步,數道目光瞬間互相碰撞在一處,卻都只是一時無人出聲。
話說,眼前這一景象,其實是很微妙的。
回溯根源,蕭硯起事不過四年,卻能依靠一次行險登臨如此高位,若無極高的個人魅力,以及卓絕實力與崇高威望使得麾下心腹幕僚、驍勇大將乃至百戰精兵發自肺腑的追隨他,幾不可為。
但彼時固然成事,除卻自身根基尚淺不提,外患也尤為緊張,北有外敵、南有隱患,大家只能暫時放下分歧一致對外。創業維艱之際,強敵環伺,群臣自當勠力同心,河北軍功集團鋒芒畢露,亦是時勢使然。
然天下事如陰陽消長,外事既定,內事漸顯。隨著外患漸息,四海歸於平靜,各勢力集團的利益訴求、權力分配等問題,便如春日凍土下的藤蔓,悄然滋生蔓延。
自蕭硯入主汴梁,以秦王之身行天子之權,執掌天下樞機,格局便悄然生變。敬翔、李珽、張文蔚等原屬梁廷中樞的能臣幹吏,紛紛為他所用,河南一派隨之崛起。河北派一家獨大的局面,不可避免的就此被打破。
若以地域論之,這便是天策府核心權力場中最為顯眼的兩股洪流:根基深厚的河北派,與憑藉中樞地利和文治才幹迅速崛起的河南派。此外,尚有根基在岐、與王妃淵源頗深故而雖隱而不發卻無人敢輕視的“岐地派”;以及一戰而降、人數雖眾卻因根基淺薄而暫無聲勢的“蜀地派”。
地域之別、政見之分、文野之異乃至個人抱負不同,皆是催生派系的沃土。但由於蕭硯創業時日尚短,這些本就是天下最為英傑的人物尚未來得及形成更復雜的紐帶,鄉土地域便成了最直觀、最易抱團的天然標識。
河北派中,韓延徽是名副其實的第一謀主,更有名動天下卻素未謀面的馮道引人遐思,加之鎮守草原的悍將元行欽、統領歸德軍的餘仲、執掌定霸都的田道成,皆是其核心砥柱,放在以往,誰可抵之?但隨著朝事安定,河南派以鋒芒畢露的李珽為首,輔以深受蕭硯禮敬的敬翔,以及坐鎮幽州的鐵壁王彥章、統御馬軍司鐵騎軍的李思安,雖稍顯後進,其銳氣與實力卻半點不容小覷。
這種派系之分,並非就是真的黨爭。所謂英傑匯聚,在志向各異之下,自然就會有所分野,更是人性使然。便是蕭硯,也不可能允許手下某一個地域集團獨大的。
此前不過是外壓之下,矛盾暫掩鋒芒未顯。如今四境稍安,這水面下的格局,便成了眾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所謂“黨內無派,千奇百怪”,蕭硯對此洞若觀火,卻未加強力干涉。只要不礙公事,這兩股洪流相互砥礪,彼此制衡,反能激盪出更佳方略。他多數時候,更像是那立於浪尖的掌舵者,冷靜地觀察著潮汐的湧動。
此刻,李珽敢於在雪中發出這迥異於河北派魁首韓延徽的聲音,其背後既有河南派力圖發聲的訴求,更因其主張本身,確有其立足的根基與不容忽視的道理。這雪中的爭論,不過是這宏大棋局中,一次合乎情理的落子。
今日敬翔並不在此間,作為和事佬,張文蔚自然乾笑出聲:“李樞密何出此言?”
李珽不由冷笑:“楚國雖多年稱臣,然其心實難測,馬殷此人更是早與殿下有隙。殿下固然可施威於彼,扶馬希鉞上位。可那馬希聲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此番異軍突起,背後豈能無人?若朝廷明旨已下,而楚王父子執意逆旨,強推馬希聲,殿下天威何存?屆時,我朝是忍一時之辱,還是必興問罪之師?”
連李存禮都在李珽的嘴下甘拜下風,老實人張文蔚哪裡能有所辯論,一時諾諾,竟是有些尷尬:“那依照李樞密所言,我朝又該如何?”
作為蕭硯認可的樞密副使,李珽的戰略洞見自然是有突出點的,當即便正色道:“殿下!蜀地既已在握,則我朝水師便扼住了楚國咽喉。自夔州順大江東下,破三峽,入洞庭,直抵長沙城下,不過旬日之功。楚國賴以自恃的長江天塹,於我已成坦途。當此馬殷病重、二子相爭之良機,正該挾新克蜀地之威,以雷霆之勢壓境,逼其就範,一舉打斷其坐斷江南的妄想!豈能再行羈縻懷柔,徒令其坐大,反生肘腋之患?”
張文蔚一時失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