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若崩,李茂貞得勢,必與晉人勾結,後患無窮……李克用身死,必和袁天罡大有關聯,但後者既讓李存勖新立,圖謀便不會小。梁國需穩,蜀地待安,草原,陰山……雖未名說,但述裡朵著實不能亂,正因如此,蕭硯才暫且收下耶律質舞,以安述裡朵之心,亦是穩住草原大局。
然而,當目光從窗外收回,掠過書案上那柄太平劍,以及同樣懸掛在蘭錡上的岐王劍,一陣莫名的頭疼便襲了上來。這事,絕不能讓後宅兩個還未顯懷的女人知曉。雪兒不提了,向來依他,打個馬虎眼也就過去了,可那位明媒正娶進來的女帝,她那時常溫婉含笑的模樣背後,蘊含的分量可絕非尋常。
頭疼,真是頭疼!——————
千里之外,漠北荒原的風雪更加狂暴,天地一片混沌蒼茫,彷彿巨獸在咆哮。
一行人馬在深及馬腹的雪窩裡掙扎挪動,人人裹著厚重的皮毛,馬匹步履蹣跚。
為首一人,身形在狂風中顯得格外單薄,卻不時勒緊韁繩,倚著馬匹,頂著幾乎要將人掀翻的力道,不時回望來路。風雪迷眼,視線所及只有翻卷的、吞噬一切的蒼白。那回望中深藏的期盼,終被無情的風雪碾得粉碎。
一行人在絕望的跋涉中又掙扎了半日,卻是在依然隱沒在風雪之後的目的地前,被一行策馬而來的騎士圍住。而就算眼看這一夥彷彿快成了雪雕,馬匹口鼻噴著濃重白氣的隊伍毫無威脅。馬背上的漠北騎士竟也只是依然手持長矛彎刀,警惕地掃視著這支在大雪天趕路的不速之客。
“爾等何人?緣何自西南鬼祟而來?”領隊之人是個漠北壯漢,卻竟有一口流利的漢話,聲音壓過風雪的嘶吼,手中長矛直指那行人馬中的領頭之人。
而後者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此刻卻也勉力上前,在詢問了對方知曉他們確乃大定府王庭軍馬後,卻是徑直撤下面罩,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氣,強壓下身體的疲憊和顫抖,努力挺直早已凍僵的脊背,而後推開攙扶的親隨,踏前一步,迎著對方兇狠的目光,朗聲道:“通文館聖主李嗣源特使,石敬瑭,奉聖主之命,攜重禮求見太后。有解漠北倒懸、助太后重獲蕭王信任之良策獻上!”
“重獲蕭王信任”六字,被他咬得極重,如同投石,狠狠砸入風雪呼嘯的死寂之中。
胡騎領隊的眉頭緊鎖,虯髯上掛滿了雪粒,眼中驚疑不定:“胡言亂語!什麼信任之策?憑證何在?”長矛並未放下,反而更逼近了幾分。
石敬瑭不慌不忙,探手入懷。然而就在他欲取出信物之際,一陣裹挾著冰粒的狂猛風雪如同巨浪般拍來,瞬間將他吞沒。風雪迷眼,嗆得他幾乎窒息,取物的動作也被打斷。但他只是努力穩住身形,在狂風暴雪中抬起頭,目光穿過雪幕,望向尚未得見的大定府方向,眼神堅定如鐵,卻也染上了一絲孤注一擲的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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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都斤山。
篝火在巨大的氈帳中央噼啪燃燒,驅散著滲骨的寒意,卻驅不散帳內的壓抑。耶律剌葛斜靠在鋪著熊皮的矮榻上,眼神渾濁,已有幾分醉意。李茂貞則端坐在下首一張粗糙的木墩上,腰背依舊挺直如松,但眉宇間籠罩著揮之不去的陰鬱。假李拎著酒壺,隨意坐在李茂貞對面,目光卻饒有興致地追隨著帳下旋舞的韃靼部女子,姿態透著一股刻意的吊兒郎當。
一個渾身裹著厚厚皮袍、鬚髮皆白的探子,悄無聲息地溜進大帳,帶進一股寒氣。他快步走到李茂貞身邊,俯身在他耳邊,用極低的聲音快速稟報了幾句。
其人聲音雖輕,但在並不紛雜的大帳內,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耶律剌葛醉眼朦朧,只覺有人低語,內容模糊不清。對面的假李卻似不經意地偏了偏頭,耳朵微不可察地動了動。
李茂貞稍稍眯眼,端著粗糙木碗的手指幾不可見地收緊了一瞬。碗中渾濁的馬奶酒液,因這瞬間的失控而劇烈地晃盪了一下,潑灑出幾滴,汙了他深色的袍袖。
雖然這個動作霎時就恢復如初,但假李瞧得真切,分明在那一瞬間看見李茂貞整個人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般身體瞬間僵直。原本銳利如刀鋒的眼神,在剎那間仿若經歷了劇烈的風暴。
先是極致的震驚,隨即是茫然無措,最後,所有的激烈情緒沉澱下來,卻是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複雜、死寂。這種複雜感,簡直不足為人道出。旋即,李茂貞死死盯著眼前跳躍的篝火,彷彿要將那火焰看穿,時間似若凝固了,只有篝火燃燒的噼啪聲在帳內迴響。
李兄。”假李適時地舉起酒壺,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隨意,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請。”
不料李茂貞只是倏然發出一聲冰冷的輕哼,看也未看假李,將手中酒碗“哐”地一聲隨意撂在案几上。他甚至沒等耶律剌葛反應,只生硬地朝主位方向略一拱手,便霍然起身,帶著幾名親隨,裹著一身寒氣,頭也不回地掀簾離帳而去。
“哼!”
眼見此景,原本醉醺醺的耶律剌葛猛地坐直,勃然大怒,也將酒碗重重頓在案上,碗中殘酒四濺。他面色漲紅,怒目圓睜,胸膛劇烈起伏,卻一時找不到發洩的物件,只能將怒火憋在喉頭,發出沉悶的喘息。
“大汗,何足為奇哉?”假李不由失笑,從容地給自己斟滿一碗酒,拎著酒碗悠然踱步到耶律剌葛的矮榻前,斜倚著桌案,壓低聲音,語氣輕鬆得像是在談論天氣,“小不忍則亂大謀。我部如今固然勢大,然猛虎亦有蟄伏時。此刻正需隱忍為上,更需仰仗李兄這等絕世帥才。當務之急,是整合各部,積蓄雷霆之力。待開春冰雪消融,時機成熟,再報血海深仇,一舉奪回王庭。李兄為人向來如此,性情孤高些罷了,不過是稍欠禮數,大汗乃草原雄主,胸襟似海,焉能為此等小節誤了千秋大業?待他日王庭光復,大汗登臨漠北王座,號令萬部,區區一個李兄……”
耶律剌葛臉上的橫肉狠狠抽搐了幾下,眼中兇光閃爍,隨即仰頭咕咚咕咚將碗中烈酒一飲而盡,進而砰地砸下酒碗,惡狠狠道:“李小兄弟所言在理!”
假李哈哈一笑,舉碗相敬,眼底餘光卻如毒蛇般死死纏繞著耶律剌葛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肌肉顫動和眼神變化,心中唯餘一片冰冷的譏誚。酒過數巡,與耶律剌葛帳下的一幫貴族、悍將吆五喝六,喝得“盡興”之後,假李也佯裝酒力不支,步履踉蹌地告辭離帳。
而甫一踏入帳外刺骨的寒風與漫天飛雪,他臉上那副醉醺醺的憨態便瞬間褪去,眼神冷冽如刀。他頂著風雪走出不遠,便頭也不回地對身側一名同樣身著漠北服飾、沉默跟隨的不良人低聲喝問:“方才李茂貞聽到的是什麼訊息。”
“如果所料不錯,應是女帝已懷了秦王蕭硯骨肉一事……”
假李腳步微不可察地一頓,臉上掠過一絲真正的錯愕,隨即眯起雙眼,在風雪中凝神思忖了片刻。最終,他嘴角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的冷笑,再不言語,身影徹底沒入茫茫風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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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定府,新城輪廓初顯,尚未完工的城垣在風雪中沉默矗立。
描金的王帳內暖意融融,濃郁的檀香自鎏金獸爐中嫋嫋升起,卻壓不住一絲若有若無、頑強瀰漫的苦澀草藥氣息。
述裡朵斜倚在一張鋪著雪白無瑕狐裘的軟榻上,髮髻高挽,幾縷烏黑的髮絲慵懶地垂落鬢邊,勾勒出修長而優美的頸項線條,非但不顯凌亂,反為那份凜然威儀平添了幾分危險的慵懶。她一手持書卷,目光卻似凝在紙頁之外。
片刻後,她略顯不耐地將書卷輕輕擱在膝上,拂了拂手。侍立的心腹侍女立刻會意,無聲上前,將案頭那隻殘留著褐色藥渣的玉碗悄然撤下。
帳內一時靜極,只餘炭火偶爾發出的輕微噼啪聲。述裡朵終究無心再閱,蹙著柳眉直起身,赤足踏在厚軟的地毯上,緩步走向帳中一座精鋼蘭錡。其上,橫陳著一柄形制古樸略有劃痕的唐刀。她伸出纖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撫過冰涼的刀鞘,指尖在刀鐔處緩緩摩挲,目光幽深,久久無言。
恰在此時,氈簾微動,帶進一絲縫隙外的寒意。一個身影如狸貓般悄無聲息地滑入帳內,腰佩雙刀,裝束與世裡奇香相類。她單膝點地,聲音壓得極低:“太后,宮衛急報。”
“宣。”述裡朵頭也未回,聲音平淡,目光依舊鎖在刀上。
厚重的氈簾被猛地掀開,凜冽的風雪氣息瞬間湧入,沖淡了帳內的暖香。一名身披重甲、肩頭落滿積雪的武士疾步而入,帶進一身寒氣,在王帳中央重重單膝跪地。他頭盔下的臉龐帶著長途奔波的霜色,聲音因寒冷和某種急迫而微微發顫:“啟稟太后,王庭外突現一隊人馬,自稱聖主李嗣源特使,為首者名喚石敬瑭。此人聲稱……攜有助太后重獲蕭王信任之無上良策,懇請面見太后!”
“晉使?石敬瑭?重獲信任之策?”述裡朵摩挲刀柄的手指倏然停住,進而猛地回身,銳利如電的目光直射其人。帳內瞬間落針可聞,只有炭火偶爾爆裂的輕響。
陰山之下,若無鬼王奉蕭硯的指派天降攔住李茂貞,她險些大敗。而李嗣源和石敬瑭於她撤離陰山之前遁逃無蹤,她還沒得及與這兩個差點害她前功盡棄甚而一無所有的所謂晉王使者計較,這廝竟敢再次主動尋上門來?
荒謬?陷阱?狂妄?還是……確有說法?她紅唇緊抿,下顎繃出一道冷硬的線條。短短一瞬,無數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腦海。但這瞬間流露出的驚怒與森寒,幾乎讓跪地的武士感到窒息。
然而,僅僅數息之後,那令人膽寒的鋒芒竟如潮水般退去。述裡朵面無表情,緩緩坐回軟榻,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清晰地迴盪在溫暖而寂靜的金帳之內。
“帶他進城,嚴加看管。本後倒要聽聽,是何等‘良策’。”
每一個字都像冰珠落地,寒意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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