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爐在晉陽宮偏殿的角落裡靜靜燃燒,偶爾爆出幾點青白色的火星,旋即湮滅在沉滯的空氣中。
殿內暖意融融,與外間呼嘯的北風隔成兩個世界。
李存勖伏在寬大的紫檀木案後,一身素白孝服,襯得他年輕的側臉略顯冷硬。片刻後,他手中硃筆懸停,目光落在攤開的《衛公兵法》卷頁上,其間被批註的一行墨字是“倍道兼行,百里而爭利必蹶上將”。
案頭另一邊,攤著一本簇新的《貞觀政要》,與旁邊那本因反覆翻閱而書頁起毛、邊角發軟的兵書相比,這本卻是書頁挺括,乾淨整潔。
殿內侍立的宦官垂手屏息,唯恐一絲聲響驚擾了案前的身影。
李存勖猶豫了下,正取過《貞觀政要》翻開卷,殿門便被急促的腳步聲撞開。
“大王…大王。”
心腹內侍李從襲步履倉皇,臉上慣有的沉穩消失無蹤,撲跪在地面上,雙手高舉著一份厚實卷宗,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急切:“定州、趙州二鎮急變!”
李存勖執筆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頓,一滴飽滿的硃砂啪嗒落在《貞觀政要》翻開的“為君之道,必先存百姓”的“百姓”二字上,迅速洇開一小片刺目的紅暈,如同凝固的血。
他面上無波,甚至沒有抬頭看李從襲一眼,只緩緩擱下筆,動作平穩得沒有一絲多餘顫動。
“呈上來。”
李從襲膝行幾步,將那份猶帶寒意、彷彿還沾著關外風雪的卷宗高舉過頭頂。李存勖接過,卷軸入手沉甸,資訊量確實不少。
他翻開第一頁,平靜地掃過那些由不同密探、斥候、前線將佐以迥異筆跡倉促寫就的驚悚文字。
“天佑八年元月癸未……”
“……王鎔獻輿圖戶冊……”
“王處直自削王爵……”
殿內死寂,只有炭火偶爾發出輕微的噼啪聲,以及紙張翻動時那細微得幾乎聽不見的沙沙聲。李存勖逐行閱過,速度不快不慢,臉上依舊看不出喜怒,唯有一雙眸子,在讀到“膝行”、“叩首”、“處決”、“易幟”、“削爵”、“請罪”等字眼時,瞳孔深處才有幾抹寒光一閃而過,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最後一頁翻過。李存勖緩緩合上卷宗,不過那聲合攏的輕響卻莫名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他將卷軸置於案角,動作輕緩,彷彿放下的是尋常公文。
片刻後,李存勖抬眸,目光落在李從襲因極度恐懼而伏低的背上,聲音竟是平穩如初,聽不出半分波瀾:“知道了。”
他頓了頓,復而吩咐道:“傳郭崇韜、周德威、張承業、盧質,即刻覲見。傳本王口諭,此刻起,未經本王手諭,宮門落鑰,任何人不得出入,亦不得向外傳遞隻言片語。違者,立斬。”
“遵…遵旨!”李從襲如蒙大赦,踉蹌著退了出去,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頃刻,幾人次第入殿,氣氛凝重。
李存勖端坐主位,一身素白在燭火映襯下格外醒目,肅殺如雪。階下,掌書記郭崇韜、蕃漢馬步總管周德威、監軍使張承業、節度判官盧質肅立,適才那份卷宗也已在幾人手中傳遞完畢,其間的分量自是不言而喻。
“我晉國將士…竟受此辱。”周德威古銅色的臉膛有些難以自抑的因激憤而漲紅,聲音帶著壓抑的哽咽:“殿下,若非末將無能,未能壓制西路軍犯上,先王便不會因此出太原而陷入危地,先王若還在,蕭硯彼輩何以猖狂至此?李太尉、薛侯國之柱石,竟…竟被那蕭硯小兒如此折辱於雪泥之中。數千兒郎,我河東百戰精銳,竟如待宰羔羊困於敵境。殿下……”
他踏前一步,抱拳躬身,聲音因極力壓抑而嘶啞:“此乃我晉國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老臣請率飛騎營精兵,星夜出井陘。接應被困將士,與梁賊決一死戰。縱使馬革裹屍,亦要以老臣一命洗刷此恨,以慰先王在天之靈。”
他的悲憤與自責溢於言表,使其失了平日的幾分沉穩而變得過於武斷。然而,素來以勇烈聞名的李存勖,此刻卻靜默如淵。
“德威將軍忠勇,赤誠可昭日月。”
郭崇韜適時開口,復而凜然以對:“然將軍欲效死戰,崇韜斗膽問一句:將軍出井陘,接應之後,是戰是退?若戰,蕭硯挾新定河北之威,趙、定州為其羽翼,我軍新遭大喪,士氣受挫,糧道漫長,可能勝之?若退,蕭硯既已勒令滯留十日,我軍強行接應突圍,豈非授其‘背約興兵’之口實,引其雷霆之怒,傾河北之兵乃至汴梁禁軍壓境?屆時,非但被困將士難救,更將引火燒身,使我河東門戶洞開,陷入萬劫不復之境。此非救將士,實乃禍國也。”
郭崇韜的話如同一盆冰水,澆在周德威熾熱的怒火上,也澆在每個人心頭。
周德威嘴唇翕動,胸膛劇烈起伏,最終卻只是重重一嘆,頹然退後一步。他向來洞識兵勢,何嘗不知此刻出擊不是明智?不過是這滔天的屈辱與自愧,幾月來已然近乎將他逼瘋。
“郭書記所言,乃老成謀國之論。”張承業蒼老的聲音響起,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卻也是異常堅定。
“殿下,僕在河東數十年,深知先王基業來之不易。蕭硯此獠,兇威滔天,其意在震懾,更在試探我河東虛實與殿下心志。我晉國新主初立,國喪未除,通文館…唉,內部亦需梳理整飭。當此危局,宜外示恭順以懈其心,內修甲兵以固我本。當務之急,絕非意氣之爭,當速籌蕭硯索要的足額糧秣,即刻穩妥運抵鎮州,保全被困數千將士性命。先有存人,方可圖存國……”
張承業的目光掃過周德威和郭崇韜,最終再次落回李存勖身上,“忍一時之辱,非為怯懦。乃為積蓄實力,待府庫充盈,甲兵銳利,民心歸附之時,今日之辱,方有雪洗之機。若逞一時血勇,徒耗元氣,令先王基業傾覆於一旦,老奴縱死,亦無顏見先王於九泉之下。”
節度判官盧質,也立即上前一步,聲音沉穩道:“張監軍所言極是。更可慮者,趙國、定州頃刻易幟,河北屏障蕩然無存。蕭硯下一步,必是鞏固河北,虎視眈眈,劍指河東。我晉國當務之急,外則需再遣重臣,奉表輸誠,言辭愈恭,貢禮愈厚,以安其心,麻痺強梁;內則需整軍經武,效仿汴梁禁軍改制,汰弱留強,深耕代北、雲朔之地,招撫流亡,廣開屯田,充實倉廩,此為抗梁之根本。萬不可因一時之憤,意氣用事,毀先王篳路藍縷開創之基業。”
李存勖端坐不動,目光緩緩掃過階下諸臣。所謂悲憤,冷靜,持重,務實,四人姿態各異,如同一幅映照著晉國在蕭硯面前掙扎的畫卷。
他並未急於表態,手指在扶手上無意識地輕輕叩擊,發出微不可聞的篤篤聲,節奏平穩得如同他的心跳。
待眾人語畢,殿內重歸死寂。李存勖的目光最終落在郭崇韜身上:“郭卿,依你之見,當如何處之?”
郭崇韜當即出列,語速沉穩道:“其一,認勢。蕭硯震懾河北,已成定局。王鎔、王處直易幟,木已成舟。糾結屈辱無益,當思應對之實策。”
“其二,保軍。滯留將士,皆我百戰精銳,國之干城,斷不可失。蕭硯縱使索求無度,亦需儘量籌措糧秣,精選得力幹員押送,確保十日之期安然度過。同時,密令李太尉與薛侯,務必嚴束部眾,謹守營盤,不生事端,不授人以柄。此乃存續之本。”
“其三,固本。對外,需再遣重臣,持大王親筆表文,火速再赴汴梁。表文措辭務必謙卑恭順,重申臣服之心,詳述‘追捕逆賊’乃國內法事,無意冒犯天威,懇請蕭硯寬宥滯留將士之罪。姿態需放至最低,以懈其戒心。”
“其四,圖強。對內,加速推行大王之前既定方略:整軍經武於代北,汰弱留強,更定軍制,苦練精兵;深耕雲朔,招撫流民,廣開屯田,充實倉廩,此乃長久抗梁之基石。尤以屯田積穀為第一要務。”郭崇韜特意加重了最後一句,目光與盧質交匯一瞬。
“其五,遠略。漠北佈局不可廢。蕭硯雖威震河北,然漠北內亂深重,述裡朵焦頭爛額。此正是良機。可加大力度,遣精兵滲透草原,擇險要建立據點,聯絡不滿述裡朵之部落。此舉既可牽制蕭硯北顧之力,亦可為我開闢抗梁第二戰線,積蓄力量。”
“其六…”郭崇韜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許:“李太尉與薛侯處…此番雖受辱,然其手握通文館舊部,於漠北之事或有可用之處。大王不妨委以其聯絡、策劃漠北滲透之責。然…”他話鋒一轉,“需增派得力監軍隨行,事無鉅細,旬日一報,以觀其行,以察其心。”
李存勖靜靜聽完,眼中銳光一閃而逝。他微微頷首,“諸卿所議,皆老成謀國之言。準。”
“糧秣籌措押運之事,盧卿即刻會同戶曹司,傾盡全力,三日內務必啟程。周帥……”他看向猶自悲憤沉默的周德威,“選派一穩重幹練、熟知鎮州路徑之偏將,率本部精兵護送,務必確保糧秣安全抵營。此乃數千袍澤性命所繫,不容有失。”
“上表請罪、增貢之事,郭卿親擬表文,再由本王親自抄寫,務求辭懇意切,字字肺腑。貢品按卿所言備辦。張監軍……”他轉向張承業,“你畢竟去過一次汴梁,知曉其中關節所在,還需由你擇一心腹得力內侍,持節前往,務必面呈蕭硯或天策府重臣,傳達孤之‘悔意’與‘恭順’。”
“代北練兵、雲朔屯田,乃固本之基,周帥、盧卿需同心協力,加速推進。所需錢糧器械,戶曹、工曹需優先供給,不得延誤。”
“漠北滲透之事…”李存勖眼中寒芒微閃,“依郭卿之策,李太尉、薛侯回來後,著二人全權負責聯絡籌劃,授予便宜行事之權。此事前後,郭卿,還需你多多費心。”
最後,李存勖緩緩起身,素白的身影在王座前顯得尤為挺拔。他目光如電,掃過階下每一位重臣。
“今日之辱,刻骨銘心。孤與諸卿,當共記此恥。然成大事者,不爭一時之氣。昔越王勾踐,臥薪嚐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終滅強吳,雪會稽之恥。今日之忍,乃為他日之伸。諸卿與孤,當以此自勉!”
他言及此處,聲音陡然轉厲,“今日殿中所議,止於此門。若有一言半語洩露於外,動搖軍心民心者,無論何人,立斬不赦!……散。”
“臣等遵命!”四人躬身齊應,心思各異,魚貫退出議事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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