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殿門緩緩合攏,將外間的風雪與殿內未散的肅殺一同隔絕。殿內瞬間空寂下來,唯有炭火噼啪作響。李存勖的目光重新落回《貞觀政要》上那滴刺目的硃砂,看了很久。炭火將他素白的孝服映上一層暖色,卻驅不散他周身悄然瀰漫開來的、無形的寒意。他伸出手指,指腹用力抹過那點殷紅,然而硃砂早已滲入紙紋深處,只留下更顯汙濁的暈痕。
一絲輕哼從他鼻間逸出,他猛地甩袖,拂開那本礙眼的書卷,負手大步走了出去。
片刻後,郭崇韜被李從襲無聲引入一間狹小的暖閣。炭火依舊,但空氣卻比大殿更顯凝滯。
門剛合攏,李存勖一直強行維持的平靜瞬間崩塌。他猛地轉身,抄起案上一個雕工精美的玉鎮紙,狠狠摜在地上。
砰的一聲脆響,玉屑四濺。李存勖胸膛劇烈起伏,臉色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扭曲,眼底是翻湧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殺意。
“蕭硯!又是蕭硯!蕭硯!他怎敢…他怎敢如此折辱我晉國大將,視我河東如無物!視孤如無物!”
低沉的咆哮從齒縫中擠出,帶著壓抑到極致的狂怒,在狹小的暖閣內迴盪。這不再是那個冷靜自持的年輕晉王,而是以前那個被徹底激怒、獠牙畢露的李亞子。
郭崇韜垂手肅立,面色凝重,一言不發,此刻任何言語都是多餘,唯有等待君主宣洩這必然的怒火。
片刻,李存勖深吸幾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他背對著郭崇韜,看向暖閣牆壁上懸掛的一幅巨大的河東輿圖,目光死死釘在鎮州的位置,聲音恢復了冷靜,卻更顯森寒:“郭卿,父王遺物落入蕭硯之手,可算麻煩?”
郭崇韜抬起眼,聲音沉穩而直接,冷靜道:“大王,印璽虎符,終究是死物。其分量,在於執掌之人賦予它的名分。蕭硯握之在手,不過握著一枚雞肋,而非利刃。關鍵在於…十三太保,先王的死訊甚或遺命,她才是唯一知曉內情之人,至於李太尉的說辭……臣還是那句話,可信,但不可盡信。而十三太保在蕭硯手中,或許亦是讓李太尉此番甘願俯首受辱、不敢有絲毫異動的原因之一!”
李存勖猛地轉身:“李存忍…她真還活著?”
郭崇韜迎上那目光,沉聲道:“此事不難確證,且十三太保涉及先王…之死因及其人多年於先王身邊之秘辛,後者更是我等所不知,蕭硯既得十三太保,終究是隱患。她在其手中,如同懸於我晉國頭頂之利劍。其隱患無窮”
他冷靜分析道:“蕭硯此時隱而不發,其意不外乎有二:其一,以十三太保為餌,要挾我晉國某人,令其投鼠忌器,不敢妄動,甚或…迫其暗中為梁所用;其二,待時機成熟,如我晉國稍有異動,或當其欲大舉北進之時,再行丟擲,名正言順討伐,以‘替先王清理門戶’之名,瓦解我晉國內部人心,不戰而屈人之兵。此乃誅心之策,比十萬雄兵更可怖。”
李存勖的拳頭在袖中死死攥緊,指節因過度用力而咯咯作響,“無論付出何等代價,必須弄清李存忍身上的確切內容,並且,設法…銷燬,或…奪回。”
他盯著郭崇韜,“此事由卿親自負責,孤會讓鏡心魔調動戲伶樓所有人力、物力配合你,不惜一切代價,接觸李存忍…或者,蕭硯身邊核心之人。孤要確切的文字,要知曉蕭硯對此物的態度。”
“臣,萬死不辭。”郭崇韜肅然領命。
“還有,”李存勖踱至窗邊,看著窗外依舊肆虐的風雪,聲音飄忽,卻帶著更深的寒意:“加強對通文館的監控,孤那位四弟、六弟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孤都要知道。”
他轉過身,目光幽深,“依你之前所言,孤近來思索良久,亦也覺得…李嗣源之死,過於恰到好處了……”
郭崇韜沒有言語,只是深深一揖,一切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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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終於有了止歇的跡象,呼嘯聲漸弱,只餘下零星雪沫在空中飄蕩。
鎮州衙署內,巨大的沙盤前燈火通明,馮道的身影立在沙盤旁。盤中山川城池清晰可見,代表梁軍新佈防的藍旗已插滿了趙國四州的要害之處。
“稟殿下,趙國四州戶冊、田畝圖、歷年稅賦賬目、鹽鐵專營簿錄、官倉儲糧清冊,已初步清點封存,正由瀛洲行臺及天策府戶曹司調派之精幹吏員日夜核對,月內當有確數。”
“鎮冀行營已由田道成將軍率殿前司三千精銳入駐,扼守井陘東口要隘,營壘加固,哨探已布。”
“鐵林都整編,正由李弘規主持,自原趙國鎮兵中汰選健勇,輔以天策府調撥之五百老卒為骨幹,裝備由趙州武庫撥付,操練章程已擬定。”
“趙王次子王昭誨,已於昨日由殿前司一都兵馬護送,啟程赴汴梁。”
“滯留晉軍營地,由趙國兵馬嚴密監視,營盤安靜。晉國方面,第一批糧秣已由太原發出,正沿滹沱河水路運來,預計兩日後可抵。沿途哨卡已加派雙倍人手,確保糧道暢通無阻。”
馮道語速平穩,條理清晰,雖面帶連日操勞的疲憊,眼神卻異常專注明亮。他坐鎮瀛洲數年,統籌河北錢糧政事,於接收安置一道,早已駕輕就熟。
蕭硯聽完,微微頷首:“可道辦事,我向來放心。趙國善後,千頭萬緒,春耕在即,安撫民心為第一要務。此地軍政,便由卿全權主持。春耕之前,田道成、李思安、王景仁所部,皆受卿之節度。務必確保農時無虞,民心漸安,根基穩固。”
圍侍左右的田道成、李思安、王景仁等將不敢懈怠,紛紛齊聲領命。
馮道深深一揖,聲音沉穩有力:“殿下重託,臣馮道,定竭盡肱骨之力,撫民安境,整飭吏治,督促春耕,不負殿下信重。必使趙地,為殿下北顧之堅實屏障,而非後顧之憂。”
翌日清晨。
連日的風雪終於收斂了狂暴的姿態,鉛灰色的雲層裂開縫隙,吝嗇地灑下幾縷微弱的陽光,映照在鎮州城外長亭古道尚未開始融化的積雪上,反射的白光刺眼,空氣依舊凜冽如刀,刮過面板帶來陣陣寒意。
長亭外,馮道、田道成、李思安等文武肅立相送。
蕭硯一身普通的青色窄袖勁裝,外罩同色半舊大氅,腰懸岐王劍。他身後,是那百名秦王義從,人人輕甲外罩灰色布袍,揹負弓弩,鞍掛長兵,鐵面覆臉,只露一雙雙冰冷沉靜的眼眸。戰馬噴吐著濃白的鼻息,安靜地佇立在融雪的泥濘中。
隊伍中,公羊左帶著十數名重新調遣來的夜不收,無聲地雜湊在前後翼護。
在他們稍後的位置,兩輛馬車靜靜停駐。先前一輛車中,重傷未愈、裹在厚裘中的李存忍,正面色蒼白如紙,眼神空洞地望著車頂棚布,彷彿靈魂已被抽離。
車轅旁,巴戈一身墨色勁裝,腰挎那柄沙陀短匕,身上已完全看不出傷勢,只是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四周,尤其是在李存忍的馬車附近流連。
另有上官雲闕和溫韜混跡在隊伍裡,前者還在打呵欠,後者倒是一如既往的低調平凡,牽馬跟隨在蕭硯左右,無聲無息的。
“春耕在即,”蕭硯的聲音在清冷的晨風中異常清晰,他目光投向東北方蒼茫遼闊的原野,“我要去一趟許久未看過的北面,巡視地方,兼視察春耕,沿河南下。非十萬火急軍情,勿擾。”
他頓了頓,視線轉向馮道:“中樞若有要務,或河北有重大決斷,直報汴梁天策府,由王妃會同敬翔、韓延徽共議決斷。遇事不決,以王妃之意為準。”
馮道顯然早有些心理準備,只是躬身:“臣明白。河北之事,必及時呈報王妃與敬、韓二公。”
蕭硯目光隨即落在田道成與李思安身上:“晉軍滯留期間,外鬆內緊。日常供給,依約而行,不得剋扣刁難,免生口實。然其營地方圓十里之內,加派雙倍遊騎哨探,晝夜不息。若有異動,無論大小,先斬後奏,不必請旨。”
“末將遵命。”田、李二人雖有些驚愕,但也只是各自心頭一凜,抱拳齊聲應諾,聲音在空曠的雪野中迴盪。
最後,蕭硯看向公羊左,語氣轉冷:“令夜不收沿途佈設暗樁,封鎖我的蹤跡動向,詳查所經州縣之真實民情吏治。尤其留意是否有地方官吏,借籌備春耕、興修水利之名,擅徵勞役,盤剝百姓;是否有胥吏,於免稅詔令之外,巧立名目,橫徵暴斂;是否有豪強,趁機兼併土地,侵擾農戶。查有實據者,記錄在案。遇緊急情狀,可憑孤予你之手令,調動沿途州府廂軍,即刻鎖拿首惡,就地羈押。”
“卑職領命。”公羊左沉聲應道,眼中精光一閃。
交代完畢,蕭硯不再多言,翻身上馬。
胯下那匹神駿的白馬輕嘶一聲,昂首揚蹄。玄氅在微寒的春風中揚起一道利落的弧線。百騎肅然,如同一個精密的整體,緩緩啟動。兩輛馬車緊隨其後,車輪碾過積雪,發出吱呀的聲響。整支隊伍向著東北方迤邐而去,很快便融入了灰白蒼茫的地平線。
長亭外,只留下馮道等人久久躬身的身影,以及官道上那兩行清晰延伸向遠方的泥濘蹄印與車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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