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初歇,鎮州城厚重的城牆在鉛灰色天幕下更顯肅殺。
在蕭硯下令將晉軍、定州軍,押赴鎮州城外屯駐後,上萬人便被收繳了甲冑與戰馬,駐紮在了由鎮州兵將臨時紮起來的營地內。
相較於疲憊的晉軍與宛若驚弓之鳥的定州軍,趙國兵將反倒是展現出了一種劫後餘生般的服從與效率,僅用一日時間,便依託地形和簡陋材料,在凜冽寒風中紮起了一座座勉強遮風擋雪的臨時營地,將這兩支失去武裝的所謂友軍三面圍住,嚴密監視。空氣中瀰漫著屈辱、疲憊與驚惶不安的氣息。
相較於營外的壓抑,核心處的趙軍大營則壁壘森嚴。蕭硯所率百騎並未急於入城,而是駐紮於此。秦王義從已換上了趙國傾盡全力湊出的百餘副精良重甲,拱衛著中央那座帥帳。篝火在寒風中明滅,炊煙裊裊,森嚴氣象與營外的沉寂形成鮮明對比。
暮色四合之際,大隊風塵僕僕的騎影衝破最後的天光,疾馳至大營轅門。當先一人,三旬年紀,卻正是天策府司馬兼河北道安撫、營田、轉運等使,權知瀛洲軍府事馮道。這位自蕭硯尚在幽州時便追隨左右,四年來默默坐鎮瀛洲、統籌北地南北錢糧軍需的元從心腹,由兩名夜不收百戶並千騎精銳護送,星夜兼程趕至。
馮道甫一下馬,甚至來不及撣去滿身霜塵,便疾步走向帥帳。看到帳外肅立的秦王義從和那面獵獵作響的蕭字大旗,他臉上竟沒有一分抵達後的鬆快。
待通報完畢,馮道便馬上掀簾而入,卻未料到蕭硯竟也在向外走,居然是要親自來迎人。眼見此景,馮道哪裡還有猶豫,撩袍便拜,額頭重重叩在冰冷的地面上,聲音帶著長途跋涉的沙啞和發自肺腑的自責。
“臣馮道,萬死。坐鎮瀛洲,統攝河北,竟使殿下以萬金之軀,親蹈險地,百騎止戈。此皆臣籌謀不周、措置不力之罪。未能為殿下分憂,反累殿下涉險,臣…罪該萬死,請殿下重責!”
帳內一時靜默。炭火的噼啪聲清晰可聞。
蕭硯的目光落在馮道風塵僕僕的背影上。這位昔日不過是因史書上一筆記載而被他隨手拔擢的元從,兩年未見,那身白胖的形容竟也清瘦了許多。蕭硯略略默然,卻並未即刻命他起身。
“可道(馮道字),”他只是淡笑一聲,“抬起頭來。”
馮道依言抬頭,臉上沾著塵土,眼中佈滿血絲,儼然是聽聞訊息後便晝夜不息,自瀛州疾馳而來了。
“你我君臣,瀛洲一別,算來已近三年了罷。”
“然也。”馮道臉上莫名有了幾分追憶的神采,聲音也輕快了些許,“開平三年六月,殿下蕩平燕地,懾服漠北諸部,憑弱冠之齡建不世奇功,以冠軍侯之身凱旋汴京。彼時山河瘡痍,百廢待興。臣奉殿下之命留守瀛州善後。殿下臨行召見,殷殷囑託,臣至今字字在心。”
他略一停頓,彷彿回到那個意氣風發又肩負重任的情景,進而清晰地複述道:“殿下當時言道:‘可道此去,當知燕地久罹戰禍,民力疲敝,如久旱之苗。刀兵可定疆域,然欲收民心、固根本,唯在生聚養息。卿在瀛州,首務非在擴軍耀武,而在安民。散府庫餘糧以賑饑饉,招撫流亡使之歸田,輕徭薄賦以蘇民困。吏治尤為根本,汰冗員,黜貪墨,擇廉能者用之,使民知有生之樂,有法可依。待黃髮垂髫皆得安枕,倉廩府庫漸有蓄積,則河北根基方固,吾輩方有東顧西進之餘裕。’”
說及此處,馮道眼中唯有感慨與敬服,望向蕭硯。
“殿下彼時雖年少,然洞悉治亂之本,心懷生民之念,已非尋常雄主可及。臣謹奉明訓,三載以來,夙夜匪懈。而殿下亦不負臣等所望,撫嬈疆、定南平,一朝舉事而暴君遜位,半載而平秦川之亂,更頒仁政,詔免天下賦稅一載…軍心歸附,兆民擁戴……”
蕭硯聽罷,目光深邃,並未立刻承接這番讚譽。他緩緩踱至馮道身側,抬手輕輕按在其肩頭,力道尤為沉穩。
“可道,你只道孤在汴京、在秦川縱橫捭闔,卻可知孤膽敢行此雷霆手段,根基全繫於河北?”
馮道心下一動,卻聞蕭硯的聲音繼續道:“若無你在瀛州殫精竭慮,輸糧秣、安民庶、汰冗吏、固根本,使燕地倉廩漸實,人心歸附,孤麾下那數萬定霸都鐵騎,豈能無後顧之憂,得以星夜兼程,直抵汴梁城下,迫朱賊退位,定鼎乾坤?”
“若無你與子明(王彥章字)坐鎮河北,如砥柱中流,震懾河東,安撫北疆,孤又豈敢傾力東出,整肅禁軍?更遑論親提大軍,遠涉蜀中,平定兩川?”
他負手而立,輕聲發笑,聲音雖不高昂,卻自有一股沛然莫御的氣勢在帳中迴盪。
“河北之安,乃孤心腹之安;河北之富,乃孤爭衡天下之資。可道,這三載之功,非止於瀛州一隅,實乃孤今日得以立足、得以號令四方之基石。卿言‘夙夜匪懈’,孤信之。然此中艱辛,孤亦深知。”
馮道垂首聆聽,當聽到這裡,他肩頭便已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三載寒暑,殫精竭慮,風霜雨雪,無數個不眠之夜,脫離中樞的寂寥,此刻都被這沉甸甸的‘基石’二字所承載。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衝上眼眶,鼻端酸澀難抑。他素來心態豁達,低調務實,此刻卻覺得喉頭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哽住。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江倒海的情緒,身體便要再次重重伏下:“殿下——!”
蕭硯卻灑然發笑,穩穩托住了他的臂肘。
“故,”蕭硯的聲音平穩,道,“此局非你之失,亦非韓、敬之過。晉國處心積慮,以遺命為餌,誘巴戈入彀,再借追捕之名,調駐軍越境,逼趙國表態。其意在亂,非只遺命而已,亦在挑起梁趙之隙,試探孤之底線。此等陰微之局,環環相扣,牽一髮而動全身……”
蕭硯的聲音沉了下去,“此局,除孤親臨,以雷霆之勢懾其心膽,破其奸謀……”他目光掃過馮道驟然繃緊的臉,沒有繼續說下去。
馮道此刻腦中如電光火石。蕭硯那未盡的話語,瞬間點破了所有關節。冷汗瞬間從馮道額角、脊背涔涔而下。他猛地抬頭,眼中再無半分自責,只剩下驚悸與明悟:
“臣愚鈍。”馮道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晉國此計,歹毒如斯。無論趙國是否阻攔,只要衝突一起,殿下苦心經營的北顧大局便頃刻瓦解。屆時趙國懾於殿下責難,暗中倒向晉國與之勾連不提,或連王處直都有異心,並連自保割據。此等局面……”
他長長一嘆,艱難地吐出結論:“除殿下親臨,以赫赫天威瞬息震懾戰場,令二李、王鎔、王處直肝膽俱裂,令數萬驕兵悍將不敢妄動……又有何人能解此危局?縱使子明將軍在此,亦唯有提兵鏖戰一途,玉石俱焚。”
馮道深知蕭硯所言非虛。與民同休的國策在前,北顧大局在後,若沒有蕭硯親至,若沒有其赫赫兇威與無可匹敵的震懾力,將一場燎原大火扼殺於星火之間,趙地必然反覆。
這非是臣下無能,實是唯有君王之威可解的危局。
“殿下聖慮深遠,非臣等愚鈍所能及。”馮道聲音發顫,自責未消,卻更多了幾分明悟與後怕,“然臣等身為股肱,不能為君分憂於前,反使君王犯險,終是失職。臣惶恐。”
“起來吧,”蕭硯的聲音緩和了些許,手卻未松,“瀛洲之事,你處置得宜,孤心甚慰。眼下趙國甫定,百廢待興,正是用人之際,或還需靠你來擬定鎮州防務與趙國善後條陳。”“謝殿下寬宥。”馮道就著蕭硯的手起身,動作間竟帶了幾分不易察覺的踉蹌。他深吸一口氣,竟從懷中貼身處,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份用厚實油布仔細包裹的文卷,恭敬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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