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更急,天地間一片混沌的蒼茫。太原與鎮州交界的井陘隘口,如同被巨斧劈開的裂縫,官道在兩側壁立千仞的山崖間蜿蜒,最窄處僅容兩騎並行。風聲在嶙峋的石壁間尖嘯,捲起雪沫抽打在冰冷的岩石和甲冑上,發出細碎而刺耳的聲響。
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如同悶雷滾過狹窄的穀道,在巖壁間激起層層迴響。公羊左猛地勒住韁繩,戰馬人立而起,噴出大團白霧。他佈滿風霜的臉上,那雙銳利的眼睛瞬間掃過前方遠處這名為“土門關”的絕險之地。
關牆之上,一面黑底赤邊的晉字大旗在狂風中獵獵作響,宣示著此關的主權歸屬。
一連狂奔兩日兩夜,公羊左早已變得更加老態,形色卻並無半分萎靡,此時恰至黎明,天色尚沉,他掃過前方雄踞險隘的土門關後,又投向身後。
百步之外,一隊鴉兒軍的身影和通文館精銳的鬼魅身影已隱約可見,更遠處,煙塵混合著雪霧,沉悶如滾雷的馬蹄聲貼著山壁傳來。
前一日,李嗣源親率的太原先鋒精騎亦已匯聚各方兵馬,正沿著太行八陘之一的井陘道狂追不捨。
“走不了了。”公羊左嘴角扯出一絲冷笑,他目光掃過上官雲闕,復而落在更加疲憊的巴戈、以及那兩名揹負著昏迷李存忍的夜不收身上,指向隘口深處一個被風雪半掩、更為陡峭的羊腸小徑入口。“上官,帶她們走。棄馬,攀山。記住,護住人,護住秦王要的東西。你們能死,人、東西不可丟。穿過山脊就是鎮州地界。”
“公羊!”上官雲闕雖常被公羊左暗嘲成陰陽人,這時卻很難保持往日的形象,面色動容不已。
“勿要多話。”公羊左厲喝打斷,字字如鐵,“秦王要的人,不容有失,走!”話音未落,他已猛地調轉馬頭,面向來路。
上官雲闕不再多言,咬牙看了一眼公羊左和他身邊僅存的人手,以及一路匯合而來、臉上帶著疲憊與凝重的幾十個夜不收精銳。
他低喝一聲:“下馬,都跟我來。”其人帶著同樣重傷垂死的巴戈和揹負李存忍的同伴,迅速下馬,矯健地衝向那條近乎垂直的登山小徑,身影很快被風雪和嶙峋山石吞沒。
但令人詫異的是,那一路護送李存忍的幾個殘餘忍字門徒,這會竟然未曾隨著上官雲闕一併離去,反而兀自默默調轉方向,面向來路。
公羊左無暇管顧,迅速指揮人依託隘口殘存的石壘和天然巖障,結成一個還算堅固的扼守陣線。精鋼臂弩上弦,冰冷的弩矢對準了穀道拐角。鐵蒺藜和絆馬索也被無聲地佈置在唯一可行的衝鋒路徑上。
最後帶隊匯合來的夜不收領隊是個臉上帶疤的老卒,啐了一口唾沫,率領手下登上穀道兩側制高點,卡在隘口最窄處上方,意圖守住左右側翼。
幾乎在防線成型的同時,黑色的洪流已湧至關前。李嗣源一馬當先勒住戰馬,一襲白袍在風雪中翻卷。他身後,李存禮臉色沉靜,雙手攏袖;李存孝扛著一杆巨大的禹王槊,如同一尊鐵塔;晉軍精騎沉默矗立,肅殺之氣瀰漫穀道。
“秦王麾下,果然驍銳。”李嗣源捻鬚頷首,聲音不高卻清晰可聞,“六弟,追了一路,確也乏了。這些人如今進退失據,不妨問問他們,可還要自尋死路?”
李存禮微微頷首,策馬上前半步,聲音灌注內力,清晰地穿透風雪,響徹穀道:“前方諸君聽著。我乃晉國薛侯李存禮。奉晉王旨意,追捕叛國逆賊巴戈、李存忍。此二賊勾結胡寇耶律剌葛,竊取國器,罪不容誅。爾等速速讓開,放我王師過關擒賊。若敢阻攔,視同附逆,格殺勿論。”
公羊左面無表情,只是一面發出嗤笑,一面拈弓搭箭,箭鏃直指李存禮,身側眾人的眼神同樣冷硬如鐵。
見對面此態,李存禮並無動色,正要發作,身側李嗣源卻策馬上前,抬手製止了他,復而好言笑出聲。
“諸位,晉王旨意在此。追剿叛逆,事涉兩國邦交,亦關乎爾大梁安危。巴戈、李存忍二賊竊取晉國虎符印璽,更勾結漠北叛王耶律剌葛,欲引胡騎南侵,禍亂中原,證據確鑿。爾等身為戍邊將士,守土御胡,職責所在。若縱此二賊攜重器遁入梁境,必為胡虜所用。他日胡騎南下,河北生靈塗炭,爾等豈非千古罪人?速速讓開,助我王師擒賊,肅清邊患,方為盡忠職守。此亦乃維護梁晉盟好、共禦外侮之壯舉。晉王與秦王,必厚加封賞。”
“可若執迷不悟……”言及此處,李嗣源眼睛微眯,笑意轉冷,“便是與晉國為敵。爾等身後乃我晉國雄關,身前亦有我身後王師,踏平諸位,易如反掌。”
他微微側身,身後穀道中,黑壓壓的晉軍精騎沉默矗立,雖受地形限制無法展開,但那如山如嶽的肅殺之氣,卻已如同實質般壓向石壘後的每一個人。
“爺爺的腦袋就在此處,說廢話的這功夫,何不來痛快取了?”公羊左咧嘴一笑,眼中兇光乍現,竟是著即調轉長弓,弓弦嗡鳴,一箭如電,直射李嗣源面門。
“果真好膽。”一旁李存禮手腕微動,腰間軟劍如銀蛇出鞘,寒光一閃即逝,那激射而至的箭矢竟於半空中無聲斷為兩截,頹然落地。
李嗣源面色幾無變化,捻鬚的手指甚至未曾停頓,只是眼中寒光驟然凝聚,猛地揮手:“殺!”
然而,預想中的騎兵狂潮並未出現。面對狹窄通道和石壘後森然的強弩,鴉兒軍自有作為精銳應有的素養與章法所在。
“下馬,結陣。”
一聲短促有力的軍令在晉軍陣中炸響。前排鴉軍騎兵動作利落,翻身落地,毫不拖泥帶水。他們迅速將戰馬韁繩交給後隊同袍,同時後方士卒亦迅速遞上沉重的櫓盾。精鐵包裹硬木的盾牌高近一人,寬逾三尺,邊緣包裹著防止磕碰的厚皮。
“盾牆,起。”軍官厲喝。
下馬計程車卒竟然依舊無聲,手臂肌肉虯結,將沉重的櫓盾奮力前舉、上頂。伴隨著沉悶的撞擊聲和金屬摩擦聲,一面厚重、緊密、幾乎密不透風的鋼鐵壁壘瞬間在狹窄的通道中成型。盾牌之間嚴絲合縫,長矛的矛尖從預留的縫隙中探出,閃爍著寒光。整個盾牆如同一隻緩慢移動的鋼鐵巨獸,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開始沉穩而堅定地向石壘方向推進。
“工兵,清障。”命令從移動的盾牆後傳來。幾面櫓盾錯開窄縫,十幾名輕甲工兵如獵豹側閃而出,緊貼盾牆外沿,復而用長柄鐵鉤從盾下探出,精準勾住木樁、蒺藜網。後方同袍聞號發力拖拽,沉重障礙遂緩緩移開。
盾牆後,另一些工兵蹲伏下去,將重錘、撞錘從底縫伸出,狠狠砸向凍土。悶響聲中,震得積雪下的鐵蒺藜彈起飛濺,復而便有長柄刮耙隨即掃出,將散落蒺藜迅速推向兩側。
“弓弩手,壓制。”第三道命令響起。
盾牆後方和兩側高處,晉軍的弓弩手迅速就位。長弓拉滿如月,臂張弩穩穩架起。隨著軍官手勢揮下,一片密集的箭雨帶著淒厲的呼嘯,越過盾牆,朝著石壘後的夜不收陣地拋射而去。箭矢如飛蝗般釘在木盾、岩石上,發出咄咄咄的悶響,壓制著夜不收的弩手,使其難以從容瞄準。
“穩住,先送他們吃一輪。”公羊左的聲音依然未變,甚至帶著一絲尤為痛快的獰笑。
幾十個把持隘口的夜不收頂著拋射的箭矢,從工事縫隙中悍然探出臂弩。他們並未盲目齊射,而是憑藉精準的技藝,冷靜地捕捉著那些在盾陣縫隙間暴露的工兵、弓弩手,或是盾牆銜接處的薄弱點。
精準的點射確也瞬間奏效。一名正奮力拖拽鐵蒺藜網的工兵被弩矢貫穿脖頸,哼都未哼一聲便撲倒在地;一名探身指揮的弓手小臂中箭,慘叫著縮回盾牆後;一支角度刁鑽的弩矢狠狠釘在兩面櫓盾的銜接處,巨大的力量震得持盾士卒手臂發麻,使得盾牆竟然出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晃動。
“速度推進。”李嗣源漠然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鴉兒軍的盾牆在付出了傷亡後,推進的速度反而加快了幾分。櫓盾撞擊地面和碎石的聲音沉悶而有力,如同戰鼓敲在攻方心頭。雙方箭矢在空中交錯飛掠,死亡的尖嘯聲不絕於耳。雪地被踩踏成泥濘的黑色,混雜著刺目的暗紅和倒伏的屍體。
防線很快被壓縮、撕扯。李存孝亦終於狂吼著加入戰場,手持一杆禹王槊橫掃千軍。兩名依託石壘射擊的夜不收士兵連人帶弩被砸飛出去,骨骼碎裂聲清晰可聞,防線被瞬間撕開一道血腥的缺口。
公羊左目眥欲裂,挺刀迎上。刀光如匹練,斬向李存孝。後者竟不閃不避,碩大的左手一把探出,覆著簡陋臂甲的手掌硬生生拍在刀身側面。
“鐺!”刺耳的金鐵爆鳴。
公羊左只覺一股無可抵禦的巨力傳來,虎口崩裂,長刀幾乎脫手,整個人被震得踉蹌後退,胸中氣血翻湧。而李存孝的右手禹王槊已帶著呼嘯的風壓當頭砸下,公羊左憑藉本能極限側滾,槊風颳過,他適才立足處的岩石被砸得粉碎。
碎石濺射,在公羊左臉頰劃開一道血口。他強壓下翻騰的氣血,深知不可力敵,轉為遊鬥,依靠身邊夜不收士兵以命相護,用毒箭、鉤索不斷襲擾李存孝的下盤,顯然是要拖一刻是一刻。
但就算如此,所謂防線在絕對優勢兵力的反覆衝擊下,如同被巨浪不斷拍打的礁石,迅速崩解、後移。負責留下阻擊的夜不收死傷慘重,不斷有人倒下。防禦圈被壓縮到登山小徑的入口前,岌岌可危,最為關鍵的是,後方的土門關內,亦有晉軍守卒趁勢出關準備圍殺公羊左等人的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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