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的李嗣源眯著眼睛,只是氣定神閒的等候著。但就在李存孝即將徹底撕裂最後防線之際,隘口的另一端,即土門關東門方向,突有一道震耳欲聾的巨響轟然炸起,聲浪席捲峽谷,震得所有人耳中嗡鳴,所有人一時頓住手中動作,愣愣的向東面張望過去。
公羊左與殘存人手卻互相對視一眼,眼中閃過一絲決然,竟不退反進,猛地掠向適才湧出兵馬的土門關西門方向。
關內外一片混亂之際,一個面巾裹臉的漢子領著上百騎,裹挾著濃烈的硝煙味與刺骨寒意,從木屑紛飛的土門關東門狂湧而入。來人幾無言語,所過之處,刀光閃處,晉軍守卒紛紛倒下,竟一路從東門殺透至關內西門附近,將公羊左等殘存的十餘人接應上馬。
而如此未完,那面巾裹面的漢子毫不停留,竟是勒馬轉向西門外意欲追進的晉軍,放聲大喝。
“傳秦王令!土門關以西,自是晉國山河。然此門以東,便是大梁鎮州!晉國兵馬,若是膽敢越境追殺,便視同宣戰!速速退兵!否則,河東上下,唯有破國以平秦王之心!”
戰場為之一滯。殺氣騰騰的李存孝也止住腳步,茫然地撓著後腦勺看向後方的主心骨李嗣源。
李嗣源臉色瞬間陰沉如鐵,卻並未直接回應,反而抬手示意李存禮上前,自己策馬再向前幾步,遙遙指著那人喝問:“足下又是何人?足下領兵闖我土門關,殺傷守卒,豈不言兩國宣戰一事?”
“某乃大梁夜不收北鎮撫司千戶溫韜!爾等適才圍殺之人,乃我大梁北鎮撫使公羊左!”溫韜只露在外的一雙眼冷冽如冰,勒著韁繩打馬左右轉動,震懾著周圍蠢蠢欲動的晉兵,同樣抬手指向李嗣源:“某不管閣下是何人,只告誡一句,切莫自誤!”
“溫千戶言重了。”李嗣源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卻字字清晰,“追剿叛逆,事急從權。若有誤傷,晉國自會向秦王致歉,並厚加撫卹。然賊寇近在咫尺,豈容延誤?溫千戶既至,何不與我同入關內,共擒逆賊?此乃兩國之利也。”
溫韜心中冷笑,卻是肅然發問:“閣下當真是要執意入關了?”
“是又如何?”李嗣源眯著眼。
溫韜不再多言,冷笑一聲,卻是徑直打馬便向東面而去,而隨他而來的百餘騎兵亦是毫不猶豫,紛紛掉轉馬頭緊隨,動作間還不忘在道中遍撒鐵釘、鐵蒺藜。
“四哥。”李存禮適時上前半步,欲言又止。
“必須追!”李嗣源壓著翻騰的怒火,語氣竟有幾分不管不顧,“遣通文館及殤組織人手,進山坳小徑。六弟、老十、老十一,隨我追溫韜!務必擒殺巴戈、李存忍,奪回義父遺物!”
李存禮自也知曉輕重,當即不再勸誡,黑色的洪流一分為二,帶著更加狂暴的殺意,分別撲向風雪瀰漫的山坳和白雪皚皚的河北平原。大地在鐵蹄下呻吟,風雪彷彿也被這沖天的殺氣所凍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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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州南,趙州,趙王宮。
溫暖如春的宮殿內瀰漫著淡淡的藥香和檀香,趙王王鎔裹著厚重的貂裘,臉色蒼白,正心神不寧地撥弄著一個精緻的暖手爐。
一名近侍疾步走進殿內,聲音帶著幾分惶急:“大王!急報!晉國薛侯李存禮與代州刺史李存仁親率數千精騎,已越境進入鎮州。梁朝那溫韜率鐵林都在土門關稍作攔截,但…但晉軍仍不顧阻攔執意入境,鎮州駐將趙弘殷飛騎請詔定奪!”
年過三旬的趙王王鎔手中的暖手爐跌落下去,在厚厚的地毯上滾了幾圈。他猛地站起,身體卻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臉色煞白如紙:“禍事了…禍事了!晉王的大軍…怎會…怎會到寡人境內?不是說只助夜不收搜查要人嗎?何以引得晉軍出關犯境?”
那近侍匍匐在地,不敢作答。王鎔手足無措,只得急召養子張文禮、頭號大將李弘規、以及最受他信重的宦官石希蒙三人入殿。
三人先後入殿聽明緣由後,張文禮立刻上前一步,急聲道:“大王!晉國雖遭國喪,然河東根基未損,精兵冠絕北地。李存仁、李存禮二人並非庸人,晉王李存勖更是雄主。此刻他們奉王命追剿叛逆,名正言順。我趙國若強行阻攔,無異於以卵擊石,立時便有傾覆之禍。當速令趙弘殷退避,並遣使向晉王及太尉請罪,言明絕無冒犯之意,任其行事,促其速速退兵方為上策!”
李弘規當即沉臉,但礙於張文禮的身份,只是沉聲提醒道:“張公所言固是。然秦王蕭硯,挾吞岐滅蜀之威,如日中天。其天策府已控河北大部,馮道坐鎮瀛洲,王彥章巡撫幽薊,我趙國更多年為梁朝藩屬,大王與某家的長子俱在汴梁為質。秦王之怒,恐更甚於晉。溫韜受秦王特命接應,若我等坐視其部屬被屠戮而無動於衷,甚至任晉軍在我境內肆意追殺…來日秦王問罪,以蕭硯之強勢,兼併成德、義武恐只在翻手之間。屆時,我等又何以自處?”
張文禮梗著脖子,語速急促地反駁:“李將軍此言差矣。梁朝勢大,人所共知。然正因其勢大,吞併之心才昭然若揭!蕭硯吞岐滅蜀,下一步豈會容我河北藩鎮苟安?趙國遲早為其所並,此為天數,非人力可挽!”
“然……”他話鋒一轉,又面朝王鎔道,“晉國不同。晉與梁乃死敵,晉強則梁弱,梁弱則我趙國或尚有一線喘息之機,此乃唇亡齒寒之理。今日若為討好梁朝而開罪晉國,便是自絕於這唯一能制衡梁朝的勢力。晉軍主力已入我境,此刻若強行阻攔,非但不可助溫韜,反會立招滅頂之災。趙國彈丸之地,焉能獨抗兩大之間?當務之急,唯有忍一時之氣,放晉軍行事。此非懼晉,實為趙國存續計!至於秦王問罪……”
他深吸一口氣,“我趙國弱小,兵微將寡,無力阻止晉軍入境,乃實情。秦王若因此遷怒,豈非失卻天下藩鎮之心?屆時,孩兒自當代父王親赴汴梁,剖陳苦衷,或可得一線生機。總好過此刻便玉石俱焚!”
聞及此言,心知此人的屁股早已偏向哪邊的李弘規當即大怒,這廝的兒子又不在汴梁,自然說的輕巧!但他強忍著怒斥的衝動,正要再辯,一旁的宦官石希矇眼見二人爭鋒不斷,王鎔臉色愈發慘白,遂急忙尖聲插話。
“二位將軍莫急。老奴愚見,此乃天賜良機。何不聯北平王王處直,倡‘河北自保同盟’,共拒晉梁兵馬?當年我河北三鎮攜手,何等風光?今蕭硯北顧晉、南壓楚,李存勖困守雲朔,正是我三鎮再立之時。若得王處直呼應,憑太行天險,足可週旋。”
王鎔聽著三方言論,只覺得頭痛欲裂,更加六神無主。他頹然坐回王座,雙手抱頭,聲音帶著哭腔:“晉不可惹…梁不可欺…這…這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李弘規的梁怒質子在耳,石希蒙的自立之言誘人,但張文禮那“梁必吞趙”、“唇亡齒寒”、“立時傾覆”的斷言卻更讓他心懼,遂在幾人的爭鋒與催促下,不得不顫抖著下令,聲音顯得尤為虛弱無力。
“快、快傳令給趙弘殷…還有前線的將士,不得與晉軍衝突。他們要抓人…就…就讓他們抓!只要不攻打城池…就…就由得他們去。再備厚禮,遣使者…不,遣重臣!分赴太原向晉王請罪解釋,去汴梁向秦王陳情。就說我趙國弱小,兵微將寡,實在無力阻止晉軍越境,絕非有意怠慢秦王之託…萬望秦王殿下明鑑……”
張文禮長舒一口氣,急忙口稱父王聖明,李弘規卻是恨鐵不成鋼的重重一砸拳,兀自拂袖而去。
素與李弘規不合的石希蒙則暗自冷笑,上前溫言安慰起失魂落魄的王鎔,同時揮手示意近侍速去傳詔。
二人安撫之語未落,那近侍離去不過一刻鐘,殿外便又忽然傳來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卻是另一個近侍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入殿內,面無人色,聲音裡帶著哭腔。
“大王!大王!不好了!梁朝來使!”
恰被哄好的王鎔面色瞬間呆滯慘白不提,張文禮卻是陡然起身,厲聲喝問:“何來不好?莫不是一直留在城中的那幾個梁使?找個由頭將他們打發過去,如果他們要見大王,就說大王病了。”
“不、不是城內的……”那近侍面色煞白,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是……是新的!梁朝邢州安國節度使王景仁……”
“王景仁?”張文禮眉頭緊鎖,不耐地打斷,“王景仁也不行,照樣讓人……”
“不止!不止啊!”近侍幾乎哭喊出來,聲音已然不能成句,“王景仁並鄴王兼魏博節度使羅紹威、殿前司定霸都指揮使田道成、鐵騎軍廂都指揮使李思安、洺州團練使閻寶、相州刺史樂從訓、貝州刺史賀德倫七人為前使。他…他們殺了我們派去鎮州傳詔的人,命大王即刻親自出宮接駕。方才城門未及落鎖,他們便率軍一路闖進來,連斬數十守軍……現、現已被李弘規將軍引著,直抵王宮門前了!”
殿內驟然死寂。
張文禮臉上的厲色瞬間僵住,驚愕的張著嘴,眼中只剩下錯愕與茫然,彷彿被這連串的名單砸懵了。
一旁的石希蒙下意識便要喝問,半個河北的節帥刺史怎會齊聚趙州?但他馬上就似是想到了什麼,竟然與張文禮齊齊艱難滾動了一下喉結,然後猛地、驚惶地扭頭去看王座之上。
卻見他們那位趙王王鎔,已是再度臉色瞬白,復而身體晃了晃,竟是一聲未吭,便已雙眼發白,直挺挺地被嚇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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