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如砂礫,抽打在太行山東麓最後一道嶙峋的山脊上。
巴戈每一次奮力攀爬,左臂那道深可見骨的箭傷都像被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過,新鮮的血液不斷滲出,瞬間在冰冷溼透的外衣上凝結成暗紅刺目的冰殼,每一次肌肉的牽動都帶來撕心裂肺的劇痛。她咬碎了牙關,舌尖嚐到了腥甜的鐵鏽味,卻不敢有絲毫停頓。
後方,上官雲闕正不斷遊走,抵擋著如影隨形的追兵,兵器交擊的銳響和悶哼聲不斷傳來。
“快,上那塊石頭。”巴戈嘶啞地低吼,聲音被風雪撕扯得破碎。
她猛地回身,顧不上左肩的劇痛,右手卷絲盤銀線激射而出,精準地纏住上方一塊風化的巨巖邊緣,借力猛地一蕩,身體險之又險地避開下方射來的一支冷箭。箭矢“奪”地一聲釘入她適才立足的巖縫。
她忍著劇痛,反手一把將輪流揹負李存忍的兩人,即代號磐石與另一名代號青石的兩個夜不收拽上巨巖。青石背上,昏迷的李存忍輕得像一片羽毛,氣息微弱得近乎沒有。
巴戈伏在冰冷的岩石上,肺葉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冰碴刮過喉管的劇痛,撥出的白氣瞬間被狂風吞噬。她迅速掃視下方,便看見上官雲闕正與之前那名使鏈子槍的殤纏鬥,刀光槍影在狹窄的山道上激烈碰撞,火星四濺。
另一名手持雙匕的殤如同鬼魅般貼地滑行,試圖繞過上官雲闕,直撲揹負李存忍的青石。更遠處,岩石後強弓手的箭頭寒光閃爍,死死鎖定著同一目標。
“小心左翼。”巴戈厲聲示警,同時意念催動,袖中萎靡的血蛇化作一道暗紅閃電,並非攻擊,而是猛地竄向青石後側鬆動的積雪碎石。血蛇的攪動引發了小範圍的雪崩,碎石滾落,雖未能傷敵,卻成功遲滯了雙匕刺客的偷襲路線。
青石聞聲,反應極快,身體猛地向右側巖壁貼靠,險之又險地讓那雙匕絞殺落空,匕首刮過巖壁,帶起一串火星。幾乎同時,巴戈的卷絲盤銀線嗡鳴著再次射出,這次目標是那名強弓手藏身的岩石頂部。鉤爪嵌入石縫,她猛地發力拉扯,便有一大片積雪和碎石被扯落,砸向強弓手的位置,逼得其人不得不放棄瞄準,狼狽躲避。
“走,別管我。你們先走!”後方傳來上官雲闕一聲大喊,他在幾人的圍攻下騰躍而來,竟拼著硬捱了鏈子槍一記橫掃,,反手一刀逼退雙匕刺客,為巴戈幾人爭取了幾息時間。
磐石低吼一聲,顧不上之前作戰時手臂豁開的深口,用盡最後的力氣托住青石,兩人合力,揹著李存忍,手腳並用地向上官雲闕開啟的缺口方向猛衝。腳下溼滑的積雪和鬆動的碎石不斷滾落,每一步彷彿都踏在生死邊緣。
巴戈緊隨其後,卷絲盤不斷射出,或借力攀援,或干擾下方追擊的刺客,她的臉色早已因失血和內力枯竭而慘白如紙。她能清晰地聽到身後通文館好手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煩人、刻意壓低的喘息聲越來越近。
“翻過去。”巴戈指向前方那道被風雪短暫模糊的狹窄埡口,生的希望在絕望中被擠壓成一絲微弱的火星。幾人用盡殘存的力氣,相互拖拽推搡,磐石和青石甚至用肩膀頂著彼此,終於掙扎著、翻滾著,狼狽不堪地翻過了那道決定生死的埡口。
風雪似乎小了些。下方,是一片被無盡蒼白覆蓋的河北平原。冰封的滹沱河像一條僵死的灰白巨蟒,蜿蜒向朦朧的遠方。
就在山腳下不遠處的平原上,數百名鐵林都士卒依託地形,結成了一個略顯單薄卻異常堅韌的防禦圓陣。輕便的圓盾緊密相連,長矛如林斜指,在雪地上投下森嚴的剪影。溫韜的身影在陣中焦灼地移動,目光死死鎖住山脊的方向。
希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漣漪,隨即被更深的疲憊和身後迫近的殺機淹沒。沒有接應的趙國大軍,只有嚴陣以待的廖廖數百騎和身後索命的死神。
“衝下去!”上官雲闕再度逼退殤幾人,率先沿著陡峭溼滑的山坡向下開路。四人顧不上喘息,緊跟著上官雲闕的路線向下衝,每一步都伴隨著碎石滾落和身體失控的驚險。
但就在他們下衝的同時,平原的側翼,大地突然傳來了異樣的震顫。
一片更大的、更洶湧的黑色浪潮,毫無徵兆地從西面一片低矮丘陵後席捲而出。
千餘鴉兒軍與數千晉國精騎輕裝疾行,人馬皆披著便於行動的皮甲或輕便札甲。
晉軍雖在土門關內被溫韜佈下的鐵蒺藜和鐵釘稍稍阻遏,耽擱了追擊的鋒芒,但此刻爆發出的速度與狂野氣勢,依舊令人膽寒。馬蹄狂暴地踐踏著覆蓋田壟的薄冰,粗暴地碾過可能存在的荒村邊緣,彷彿腳下踩踏的並非他國疆土,而是無主的荒原。
“四哥。”李存禮策馬緊跟在李嗣源身側,眉頭緊鎖,聲音在風中顯得有些急促,“趙軍雖怯,然其境內尚有兵馬,王鎔若受梁人鼓動,集結部眾於後方設伏…”
李嗣源猛地一揮手,粗暴地打斷了李存禮的話,他的目光越過正在結陣的鐵林都,死死鎖在山坡上那幾個渺小的身影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王鎔?鼠輩爾。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出城半步。傳令,前隊散開,兩翼包抄。中路,給我碾過去。擋路者,無論人畜,盡皆踏為齏粉!”
前有堵截,後有追兵。
上官雲闕、巴戈四人被徹底擠壓在陡峭的山坡與那洶湧而來的黑色狂潮之間,如同怒海狂濤中即將粉身碎骨的舢板。
“快!”磐石一聲暴喝,如同受傷的猛虎,與揹負李存忍的青石爆發出最後的兇悍,護著中間的兩人向下猛衝。
山坡上,殺機驟臨。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從側翼的岩石後閃出,手中鏈子槍如同毒蛇出洞,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角度刁鑽至極,直刺磐石毫無防備的後心。
幾乎同時,另一道人影如同貼地滑行的影子,雙匕攪動森然寒光,悄無聲息地絞向背負者支撐身體的小腿腳踝。更遠處,一塊凸起的岩石後,幾個勉強跟上來的通文館好手氣喘吁吁的長著弓,弓弦半開,箭頭隨著揹負者踉蹌的身影微微移動,試圖尋找到一擊必殺的瞬間。
巴戈目眥欲裂,反手一掃,幾根銀線驟然噬向鏈子槍主人的手腕,逼其攻勢一滯。然而她自己肋下空門大開,被另一把無聲襲來的短刃鋒芒掠過,帶起一溜血花。劇痛讓她悶哼一聲,腳下打滑,幾乎滾落。
磐石怒吼回身,手中短刀格開鏈子槍的二次絞殺,肩胛卻被另一名刺客擲出的飛刀狠狠釘入。他身體劇震,強忍劇痛,猛地將青石撲倒在地,一支帶著死亡尖嘯的冷箭擦著他的頭皮掠過,深深釘入凍土。
青石悶哼一聲,小腿還是被另一支流矢擦過,鮮血瞬間染紅了褲管,但他死死護住背上的人,掙扎著想站起。
山下,溫韜雙眼赤紅。衝在最前方的晉軍精騎不過稍稍齊陣,復而在後方的催促下,如同黑色的鋼鐵洪流,狠狠撞上了鐵林都的櫓盾陣線。
“頂住!”溫韜的嘶吼淹沒在震耳欲聾的撞擊聲中。
沉悶的巨響、戰馬瀕死的哀鳴、刀槍入肉的悶響、骨骼碎裂的咔嚓聲瞬間交織成一片死亡的樂章。鴉軍輕騎雖無重甲防護,但騎術精湛絕倫,衝擊悍不畏死。鐵林都的陣線如同被巨錘反覆轟擊的堤壩,劇烈地扭曲波動著。不斷有盾牌在巨力撞擊下碎裂,持盾計程車兵口噴鮮血倒飛出去,瞬間被後續的鐵蹄淹沒。雙方的箭矢如同飛蝗般騰空而起,帶著淒厲的呼嘯,不分敵我地覆蓋著中間那片死亡斜坡,帶走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接應,死也要接應下來!”溫韜的聲音已經劈裂,他看到山坡上越來越近的幾人,卻一時尋找不到機會,心如火焚。
好在就在此刻,靠近溫韜陣線後方的一片低窪荒灘處,毫無徵兆地傳來幾聲沉悶如地龍翻身的巨響。
積雪和凍土被猛烈的爆炸掀上數十丈高空。渾濁刺骨的滹沱河水如同掙脫枷鎖的洪荒巨獸,咆哮著、翻滾著,洶湧地灌入那片人為製造的巨大窪地。一股正試圖從側翼高速包抄、撕裂鐵林都防線的鴉軍輕騎,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巨牆,連人帶馬瞬間被捲入冰冷刺骨的泥濘漩渦。一時間人仰馬翻不提,兇猛的側翼衝鋒勢頭倒是終於及時被硬生生掐斷。
“好!”溫韜眼中精光爆射,嘶聲力竭:“弓弩,目標泥沼,釘死他們。輕騎左右遊弋,射馬。快,速去接應!”
鐵林都的弩手爆發出驚人的韌勁,密集的弩矢如雨點般射向陷入泥沼、掙扎哀嚎的晉軍人馬。兩翼輕騎在炸開河面後匯合來的公羊左帶領下,策馬疾馳,手中弓弩不斷噴吐著箭矢,射向試圖掙扎脫離泥潭的晉軍戰馬和騎士,開出一條血路。
這突如其來的混亂,為山坡上瀕臨絕境的四人爭取了最後一線渺茫的生機。
上官雲闕和巴戈拖著那名瀕死卻仍死死揹負著李存忍的青石,在後方磐石以身體硬抗一名刺客、用最後的力量將其撞下山崖的慘烈掩護下,三人帶著一路的血痕,終於撲進了由公羊左帶領的接應騎隊中。
李存忍被迅速安置在陣心相對穩固的位置,幾名渾身浴血的戰士立刻用身體和殘破的盾牌在其人兩邊構築起最後一道人牆。
磐石的身影,消失在風雪瀰漫的山坡亂石之中。
李嗣源看著泥沼中如同待宰羔羊般掙扎的前鋒,看著再次脫離接觸、向平原深處退去的溫韜部,臉色陰沉得幾乎滴下水來。狂怒在他眼中閃過,帶著一絲被算計的憋屈。
“廢物!輕騎兩翼散開,繞過那片爛泥塘。李存孝,你他媽給我壓上去,用槊給我砸開一條路!虎符拿不回來,統統提頭來見。”
亦是一路狂奔的黑色浪潮再次湧動,展現出了冠絕北地而應有的韌性與兇悍。
溫韜部且戰且退,但不斷有兵卒掉落,在潔白的雪地上留下斷斷續續的、刺目的猩紅軌跡和丟棄的破損兵刃。他們退向一片相對開闊的平原腹地,鎮州蒼茫的土地在腳下延伸,卻看不到生的彼岸。
在這趙國腹心深處,趙軍,竟然始終未曾出兵接應或攔截一二。
但就在筋疲力盡的鐵林都殘部剛剛退入這片開闊地,試圖重整旗鼓的同時。前方地平線,一片新的、更加厚重的陰影如同憑空出現般,橫亙在退路之上。
一支盔甲鮮明、旗幟如林的騎兵大軍,沉默而嚴整地列陣於前。人數雖遠不及晉軍,但陣型亦算雄壯。
其部飄揚的旗幟上,北平二字在風雪中招展。為首一員年輕將領,一身金盔銀甲,卻是北平王王處直的長子王鬱。他勒馬陣前,目光掃過血戰退來的溫韜部,又掠過後方緊追不捨的鴉軍雪塵,嘴角勾起一絲得償所願的淡笑。
王鬱策馬緩緩出陣幾步,聲音洪亮,勉強壓過風雪的呼嘯:“此乃河北鎮州地界。晉國、梁國,皆為客軍。爾等在此廝殺追逐,刀兵四起,烽煙瀰漫,視我河北諸鎮如無物乎?擾我鄉土安寧,傷我無辜百姓,此等行徑,豈是仁義之師所為?”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掃過溫韜陣心隱約可見的人影,語氣轉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為保河北安寧,免生靈再遭塗炭。請將貴部所護之人及其身攜之物,交由我定州軍看管。我北平王自會秉公處置,給各方一個交代。其餘人等,速速退兵,勿謂言之不預!”
溫韜指揮殘部將李存忍死死護在圓心,結成了一個更小、更搖搖欲墜的防禦圈。
每一張沾滿血汙和泥雪的臉上,都刻滿了極致的疲憊,對趙軍言而無信的絕望,以及最後那點被逼入絕境的、如同受傷困獸般的死戰兇光。
巴戈勉強支撐在馬背上,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牽扯著肋下的傷口,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她看著後面窮追不捨的晉軍雪塵,看著前方那黑壓壓的、打著“公道”旗號的定州軍,眼神空洞麻木,彷彿所有的力氣、所有的期盼,都已在此刻徹底湮滅。
上官雲闕拄著已然崩口、血跡斑斑的上官雲闕刀,胸膛劇烈起伏,視線與同樣渾身浴血、眼神卻反而愈加兇狠的公羊左短暫交匯,兩個平時向來看不上對方的人,都從互相眼中讀懂了那純粹的決絕。
後方,李嗣源已率鴉兒軍主力迫近。他自然看到並聽見了前方攔路的定州軍陣和王鬱那番義正詞嚴的宣告。
“太尉、薛侯,是王處直的長子王鬱。”一名副將疾馳到李嗣源身側,“看其陣勢,人數不少,恐是早有預謀。我們是否…”
“預謀?”李嗣源嘴角扯出一個極其輕蔑的冷笑,他如同穿過無物般掃過定州軍那看似嚴整的陣列,語氣裡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鄙夷。
“王處直?一個守著彈丸之地、只會左右逢源的牆頭草。他這長子,更是乳臭未乾,也想學人玩螳螂捕蟬?”他猛地一揮手,聲音陡然轉厲,“什麼狗屁看管處置,不過是想撿我的便宜,坐地起價罷了。憑他王鬱,也配在我面前擺譜?也敢攔我的路?!”
他猛地一夾馬腹,戰馬吃痛前竄,李存禮自也攏著袖子徐徐跟上去。
李嗣源揚起馬鞭,直指前方溫韜那搖搖欲墜的殘存騎兵和王鬱的定州軍:“兒郎們,前面那點子殘兵,已是甕中之鱉。那定州軍,更不過是群狐假虎威的土狗。先王遺物與逆賊就在眼前,誰敢擋路,皆一律碾過去。擒獲逆賊者,賞千金,連升三級!”
鴉兒軍本就是沙陀精銳中的精銳,主帥的輕蔑與重賞瞬間點燃了他們的兇性。剛剛被泥沼阻遏的狂潮再次緩緩開始提速,黑色的浪濤以最後一絲力氣,捲起漫天雪塵,要朝著前方那陷入雙重包圍的獵物狂飆突進。
先前被李嗣源直接以姓名直呼的李存孝更是一馬當先,巨大的禹王槊高舉過頭,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如同一頭髮狂的洪荒巨獸,直撲溫韜陣心。
王鬱顯然沒料到李嗣源竟如此霸道蠻橫,竟對自己和定州軍威視若無睹,甚至直接出言侮辱。他臉上的凜然瞬間僵住,隨即化為一片鐵青和驚怒。他麾下的定州軍士卒也被鴉兒軍這股衝鋒氣勢所懾,陣型出現了明顯的騷動。
後有晉軍,甚而李存孝那巨大的身影挾著無匹兇威已近在咫尺,前有王鬱定州大軍因李嗣源的蔑視和強衝而陷入短暫混亂、卻依舊攔在退路之上。
溫韜部的殘兵們陷入了真正的十面埋伏,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最後一絲僥倖。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死寂即將被新一輪更加慘烈、更加混亂的屠殺徹底撕碎的前一刻。
篤…
篤…
篤…
篤…
一陣奇異的、低沉的、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音,穿透了呼嘯的風雪,壓過了戰馬的噴鼻和李存孝的狂吼,從戰場的南面,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沉穩而有力的脈搏,由遠及近,滾滾而來。
這聲音初時細密如急雨敲打鐵甲,帶著金屬的冷硬質感。旋即,聲音變得厚重,如同無數沉重的戰鼓被同時擂響,帶著一種碾碎一切的、令人心膽俱裂的恐怖韻律連綿而起。
它並不刻意喧囂,卻蘊含著一種撕裂所有阻礙、主宰一切生死的絕對力量。戰場上所有的聲音,都在這奇特的、越來越近的韻律面前,都彷彿被無形的巨手瞬間抹去。
天地之間,只剩下這越來越響、越來越近、敲打在每個人心臟上的“篤篤”聲。溫韜猛地抬起頭,佈滿血絲、幾乎要瞪裂的眼眶死死釘向南面風雪迷茫處。上官雲闕握刀的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咯咯聲,指節慘白。公羊左更是彷彿似是想到了什麼,回頭南望,咧嘴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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