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凡的聲音打破了寂靜,清晰而穩定:“楚王勿疑。晉王李克用所表魏王確乃眼前之人,而若楚王尚有印象,當記得晚生乃前任通文館聖主李嗣源義子。當下晉國世子繼位,深知蕭硯勢大難制,故遣晚生輔佐殿下來江南一行,此誠非虛,有晉王書信憑證。”“李唐雖亡,然其正統之名,在天下士民心中仍有千鈞之重。尤其對楊渥、錢鏐等割據梟雄而言,李唐皇子親臨,以‘興復唐室、共抗強梁’為號召,其分量遠非楚使可比。此乃撬動江南僵局之唯一槓所在。”
張子凡左右踱步,侃侃而談,“蕭硯雖掌梁朝大權,然梁朝亦不過篡唐自立,其內心深處,豈能真無視‘李唐血脈’所凝聚的潛在人心?江南若真奉皇子旗號結盟,蕭硯再強橫,亦需掂量強攻可能引發的劇烈反彈和道義損失。此非懼其血脈,乃忌憚其可能引發的連鎖反應。”
他轉向馬殷,深深一揖:“懇請大王允准,由二公子馬希聲以巡視邊防或體察民情為名,秘密護送殿下出使吳國、吳越、閩國。此行,非楚臣說客,而是大唐皇子親臨,二公子以楚國未來繼承人之姿輔佐皇子,共商抗梁大計。唯有如此,方有一線希望說動楊渥、錢鏐,結成‘護唐’之盟。盟約若成,大王廢黜不得人心、勾結梁賊的世子馬希鉞,便有了立足的根基與迴旋的餘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錯愕起來,便是高鬱也一時捋須失言,進而都紛紛將目光聚焦在李星雲身上。
李星雲迎著眾人的注視,緩緩上前一步。他的臉上早已沒了往日的跳脫,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被命運推著前行的凝重。
他先是看向馬殷,聲音不高,卻也堅定無疑:“楚王,諸位。我李星雲,本無意這天下紛爭,更無心什麼皇子身份。我入此局,皆因一人。我師妹陸林軒,她現在正被蕭硯囚於汴梁。救她,是我必須做的。”
他的目光掃過張子凡、馬希聲,最後落向北方:“然張兄所言,亦是事實。蕭硯野心,路人皆知。江南若再落入其手,天下將徹底失衡,再無制衡之力。屆時,莫說救出師妹,便是這天下蒼生,亦將永陷其強權之下。”
他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銳利而決然:“我雖不欲爭霸,但既生為李唐子孫,既已被捲入這洪流之中,便不能坐視山河盡墨。此行江南,為救師妹,亦為這江南之地免遭鐵蹄踐踏,為這亂世留一線生機。我願以這‘李唐皇子’之虛名,一試江南深淺。”
他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極其嚴肅:“然,此行必須秘密。絕不可讓蕭硯提前知曉我在楚國,更不可讓他知我動向。否則,非但我師妹性命堪憂,江南之行必敗,楚國亦將立遭滅頂之災。”
馬希聲立刻單膝跪地,聲音斬釘截鐵:“父王。兒臣深知此行兇險萬分,但為楚國社稷,為父王安危,為免百姓遭殃,兒臣萬死不辭!請父王允准兒臣輔佐殿下。兒臣在此立誓,必竭盡全力護殿下週全,促成江南之盟。若事敗,所有罪責,兒臣一力承擔,絕不敢連累父王與楚國。”
殿內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炭火噼啪作響。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病榻上馬殷渾濁卻驟然凝聚的眼神,都下意識聚焦在高鬱身上。
後者眉頭深鎖,目光在李星雲、張子凡、馬希聲三人身上反覆審視,捻著鬍鬚的手指微微發顫。
良久,高鬱深吸一口氣,轉向馬殷,深深一揖:“大王。張公子此計,環環相扣,險中求存,卻…確有可為之處!”
他直起身,目光掃過眾人,最終落在張子凡身上,眼神複雜,既有震撼,也有一絲不得不服的欽佩:“利用李唐皇子這面沉寂已久的‘大義’之旗,以皇子親臨而非尋常使節的身份,去撬動江南諸藩對蕭硯的恐懼與自保之心,此乃神來之筆。尋常說客,確難撼動其畏梁之根。然殿下親出,又兼有‘護唐’之名,卻足以暫時壓制其私心,凝聚共識,形成一道蕭硯不得不掂量的屏障。”
他頓了頓,轉向李星雲,語氣鄭重:“殿下坦誠相告救人之志,反顯赤誠。此志與‘護唐’大義並行不悖,且正是殿下甘冒奇險南下的動力,可信可託。而殿下所強調的‘絕對隱秘’,更是此計成敗之關鍵命門。老夫無話可說。”
高鬱最後看向跪地的馬希聲,眼中閃過一絲欣慰:“二公子以未來儲君之姿,秘密輔佐皇子,親赴險地,此等擔當與分量,亦非他人可代。此舉若成,不僅能解世子之枷鎖,更能為二公子贏得江南盟友的認可與尊崇,於國於己,皆繫一線生機。”
他再次對馬殷深深一揖:“大王。此計雖如履薄冰,然已是絕境中唯一鑿路之錐。老臣附議,懇請大王速斷!”
此時,李星雲身後那帷帽女子首次開口,聲音清冷明晰。
“殿下所慮甚是,所謂事以密成。我不良人大帥亦有言,江南局勢越複雜,陸姑娘在汴梁反而越安全。蕭硯…需要她這個籌碼。”
其實“不良人”三字入耳,馬殷枯槁臉上的震驚、疑慮,就已盡數化為孤注一擲的決絕。
他急忙掙扎著想要坐起,馬希聲和張子凡遂連忙上前攙扶。
“好…好!”馬殷看了看李星雲身後那女子,卻沒有多言,只是勉力對李星雲出聲,“為家國,為蒼生……老朽拜謝殿下了!”他對著李星雲的方向,努力地頷首致意。後者亦是嘆氣拱手。
隨即,他猛地抓住馬希聲的手臂,當著高鬱、許德勳、秦彥暉三位絕對心腹與李星雲幾人,聲音壓得極低:“希聲吾兒,過來…”
他向高鬱點點頭,後者會意,從袖中極其鄭重地取出一枚古樸沉重、帶著他體溫的青銅虎符,雙手奉於馬希聲手中。
“此乃調動潭州牙內營的虎符。”馬殷的聲音尤為低沉,“此營三千精銳,皆是跟隨孤多年的老卒,忠貞不二,唯此符是聽。你此行,挑選一批百人精銳,偽裝成商隊護衛。”
他的聲音陡然森寒:“此營交你,非為江南之行,是為、是為長沙。若你大哥馬希鉞,趁孤病重,或知曉你拒詔離境,欲勾結蕭硯使者,行那逼宮奪位、賣國求榮之舉…”
馬殷自己說到此處,怔了一下,復而痛苦地閉上眼,再睜開時,卻只剩下滿滿的殺氣,“希聲吾兒…你便替為父,替楚國清理門戶,絕不可心慈手軟!更不可讓此逆子將楚國拱手獻於蕭硯!明白嗎?!”
馬希聲渾身一震,握著虎符的手猛地收緊,指節泛白。他重重地點頭,聲音哽咽道:“兒臣明白。”
馬殷又摸索著取出一枚溫潤的玉佩,塞給馬希聲:“見到吳國徐溫與吳越錢鏐後,不必虛言。就說:‘殷老朽將死,然蕭硯吞併之心不死。楚若亡,江南豈能獨存?唇亡齒寒,望你等深思。’”
“並有一事。”高鬱在一旁提醒李星雲幾人道:“吳國朱瑾,乃吳國伐梁主力,其人去年雖引水師犯境,但更與梁朝朱氏有生死大仇,其人必會權衡。殿下與二公子當重此人。”
“謝高公提醒。”張子凡與李星雲同聲道。
——————
與此同時,汴梁,秦王府偏室。
窗外汴京的雪比長沙更綿密,無聲覆蓋著青磚黑瓦。偏室內未生火爐,寒意悄然瀰漫。案几上,一盞雨過天青色的汝窯茶盞裡,碧綠的茶湯氤氳著熱氣。
陸林軒坐在下首的桌凳上,身姿依舊挺直,但眉宇間那份曾經的嬌憨靈動已被一種沉靜的倔強取代。她穿著一身素淨的藕荷色衣裙,料子比起太原時都要好,卻非她所喜。放在膝上的手無意識摩挲著袖口,目光帶著幾分茫然與緊張,唯一的動作,便是餘光偶爾掃向一側讓她稍感安心的魚幼姝
事實上,這些時日的春節,她就是和魚幼姝一起過的。
蕭硯坐在主位,並未著王服,只一身常服,卻襯得他面如冠玉,氣質溫潤。他手中把玩著一枚瑩潤的白玉棋子,目光落在棋盤上,彷彿沉浸在一局無形的弈局中。偏室內安靜得能聽到外間有王府侍從輕聲走過的腳步聲。
“陸姑娘在此處,可還習慣?”蕭硯終於開口,聲音溫和,聽不出絲毫情緒,目光也未曾從棋盤上移開。
陸林軒抬起眼,清澈的目光直視著他:“秦王殿下將我請來,總不會是為了問我住得慣不慣吧?”
蕭硯輕輕將一枚黑子落下,發出清脆的聲響:“習慣與否,總是要問的。畢竟,你可不一樣。不過有些讓人失望,你那位師哥,倒像是將你忘了。”
陸林軒的心猛地一緊,面上卻竭力保持平靜:“師哥他…自有他的路要走。殿下用我來牽制他,未必能如願。”
“牽制?”蕭硯終於抬眼,看向陸林軒。他的眼神很平靜,“或許吧,但我更願意稱之為…‘確保’。”
他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吹浮沫,“確保他不會做出一些…過於衝動、於人於己都無益的選擇。所以陸姑娘若不習慣,當要隨時提出來。”
他的話語溫和,聽在陸林軒耳中,卻字字如針。
“師哥行事,自有他的道理。”陸林軒的聲音微微發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秦王雄才大略,何必為難我們這些江湖小卒?”
“江湖小卒?”蕭硯輕笑一聲,放下茶盞,目光終於從棋盤上移開,饒有興致的打量著陸林軒。“陸姑娘,你可能不知道你有多重要。若是一個不慎,你能讓半個天下都來與我作對,亦能讓李星雲甘願捲入這天下亂局,你這樣的人,我倒想如果真是個無名小卒就好了。”
他輕輕搖頭,嘆道,“你很重要,陸姑娘。對本王,對這亂世,對李星雲,皆如此。你或本是盤外閒子,偏偏被硬塞入了我的手中,便成了關鍵一著,實在高明。”
偏室內再次陷入沉默。蕭硯繼續自打棋譜,被魚幼姝莫名帶來的陸林軒只覺有些茫然,魚幼姝只說蕭硯突然想見見她,且來了之後,確實只是單純見一見。
但在莫名之間,陸林軒卻又好似明白了,自己似乎不僅是一個囚犯,更是多方博弈中一個微妙的平衡點。甚至好像是讓眼前這個男人都感到棘手與無奈的存在。
——————
長沙,風雪夜。
深夜的大江碼頭,風雪更急。寒風捲著雪沫,抽打在臉上如同刀割。洞庭湖在夜色下漆黑一片,波濤洶湧。
一艘中等規模、掛著普通商號旗幟的貨船,在浪濤中起伏不定,等待著啟航。
幾道身影在風雪中匆匆登船。李星雲一身深色布衣,外罩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容;張子凡白衣書生打扮,身姿磊落;馬希聲則扮作富商模樣,皮裘裹身,卻掩不住眉宇間的疲憊與凝重。近百名精悍的漢子在商船上下沉默的忙碌,動作迅捷。
臨上船前,馬希聲停住腳步,回望風雪中那座燈火黯淡、如同巨獸蟄伏的長沙城。風雪模糊了視線,看不清城池的輪廓。他沉默了一會,朝著王宮的方向,在冰冷的碼頭上,無聲地、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李星雲立於搖晃船頭,目光復雜地看著這一幕,隨即轉身,望向北方汴梁方向。風雪迷眼,唯有無盡蒼茫,讓他無力而又凜然。
張子凡站在他身側,默默展開一張描繪著江南水道與城池的輿圖,手指在揚州、錢塘的位置上輕輕劃過,復而無言立在李星雲身側,在等了片刻後,待馬希聲登船,他朝掌船漢子微微頷首。
商船解開了纜繩,船帆在狂風中艱難地鼓起。船身搖晃著,掙扎著駛入了茫茫洞庭湖的風雪與無邊黑暗之中。
碼頭遠處,風雪中靜立著一輛馬車。幾人簇擁著石瑤雙手攏於袖中,凝視那漸行漸遠的船影良久,終是無聲折返,登車而去。車馬融入濃黑夜色,再無痕跡,彷彿從未駐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