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便至臘月二十九,開封府安排官吏、坊正給全城孤寡、老人送去每月既定的必需品後,便徹底封衙休沐,直到正月初七才會重新開衙。
汴京城內,年味漸濃,卻也掩不住幾分寒冬蕭瑟。但這座中原雄都的暖意,卻在另一處持續高漲。
這一日,秦王未乘車輦,只領著麾下已逐漸名動京畿的秦王衛,踏著薄雪,穿行於各處街巷坊間,為陣亡將士的家屬送去年禮。整整一個上午,汴京百姓都能見到這支年輕隊伍的身影。
所謂年禮,並不奢華,反而極為樸實,所謂一些禦寒的木柴、木炭,恰到好處的粟米黃米而已。裝備精良的甲衛們此行不為耀武,只為將一份秦王本人的心意,送到這些為國捐軀者的家中。
更令全城動容的是,每戶人家竟還額外收到一份由秦王妃親手備置的小禮,並一副秦王親題的春聯。此事可謂出乎所有人意料,一時之間,滿城感奮,議論紛紛。
而所謂重新組建不過兩月,雖依然多出身河北,卻也混雜著漠北頭人子弟,乃至於女真、奚族等胡人,以及各地節度使、江南諸侯遣來質子的秦王衛,因著全員皆在講武堂內分班受教,又得了汴京百姓“秦王義從”俗稱的年輕兒郎們,一時亦是步履輕快,與有榮焉。
滿編一千五百人的秦王義從全部出動,趕在了午飯前將任務盡數完成,在拱衛蕭硯回府得了封賞後,除卻值守的近衛班直外,也盡皆放假歸家。
午後,王府張燈結綵,喜慶漸濃。暖閣內,地龍燒得正旺,暖意融融,將窗外呼嘯的風雪徹底隔絕,彷彿自成一方靜謐天地。精緻的雕花木窗緊閉,只透出燈燭暈染的柔和光暈,在紫檀木的方几上投下溫暖的光圈。
難得偷得浮生半日閒的蕭硯,這幾日瑣事漸少,此刻便興致勃勃地喚了女帝、姬如雪、千烏圍坐几旁,玩起了葉子戲。並有妙成天、玄淨天、廣目天、陽炎天四位聖姬侍立一旁,或添茶,或含笑觀戰,閣中瀰漫著慵懶而溫馨的年節氣息。
蕭硯捻起一張牌,目光卻似不經意地掠過牌池,落在對面的女帝身上。她今日只著了常服,髮髻松挽,燭光映得她側顏如玉,沉靜溫婉。
他指尖輕彈,將牌放入池中,眼望著圍坐的妻妾,一時長嘆,聲音裡卻帶著閒適的笑意:“說來慚愧,眼看就是除夕了,我這所謂一家之主,竟有些手足無措。往年從未這般熱鬧過,一時也未曾顧得上週全……疏忽了、疏忽了。”
女帝指尖捏著一張牌,聞言並未立刻動作,眼睫低垂,彷彿在牌面花紋上斟酌了片刻,才從容打出一張,恰巧吃下蕭硯方才所出。
她抬起眼,眸中映著燭光,溫婉如水,唇邊噙著恰到好處的淡笑:“郎君肩負天下,日夜操勞,後宅瑣事本就不該再分郎君心神。府中舊例周全,除夕夜於祠堂祭祖,守歲迎新,再備几席家宴款待近親近臣便是。府內外各司循例而行,倒是不知郎君可有什麼特別想添減的章程?”
蕭硯聞言朗聲一笑,帶著幾分憊懶:“既然舊例周全,能讓我偷懶便是最好的安排,哪裡還有能添能減的!”
女帝與姬如雪、千烏幾人聞言,皆是莞爾。而女帝也就輕輕頷首,柔和道:“那便都聽郎君的。”
就在這笑語晏晏間,案几之下,蕭硯的靴尖卻是極其輕微蹭了蹭身旁姬如雪的鞋幫,雪兒執牌的手指幾不可察地一頓,側首飛快的睨了蕭硯一眼,眼底是又好氣又好笑的無奈,但終究還是依著他的暗示,指尖微動,將一張牌輕輕拍入牌池。
對面的千烏眼波流轉,目光在蕭硯故作正經的臉和姬如雪微紅的耳垂間輕輕一掃,唇角的笑意頓時深了幾分。她不動聲色,玉指在自己的牌面上略作沉吟,彷彿經過一番思量,才拈起一張牌,指尖輕點,恰恰打入了牌池,卻正是一張蕭硯急需的好牌。
牌技最佳,穩穩勝了蕭硯好幾局的女帝何等敏銳,雖未低頭去看桌下乾坤,目光卻在蕭硯那一本正經的眉梢、姬如雪故作鎮定的神情、以及千烏那索性毫無波瀾的嘴角上緩緩滑過。她唇畔那抹溫婉的笑意頓時加深,卻只是悠然抬手,執起案上的青瓷茶盞,送至唇邊,輕輕抿了一口。
侍立一旁的妙成天眼觀鼻鼻觀心,唯有微揚的唇角,無聲洩出對自家這位秦王偶爾耍無賴的習以為常與縱容。
將一切盡收眼底的玄淨天則急忙轉身去倒茶,好遮掩住自己忍俊不禁的笑意。
陽炎天竟是全然未覺桌下暗湧,只認真盯著牌局。這會眼見姬如雪出牌、千烏又“恰好”餵了蕭硯好牌,她頓時急了,但礙於場合,只是秀眉微蹙,尤為惋惜。其身側的廣目天性子溫和,雖也察覺出古怪,卻被陽炎天那副著急模樣逗樂,憋著笑,一時連臉頰都鼓了起來。
蕭硯臉皮其厚無比,哪裡會在意這些細枝末節,在作弊的情況下,一時高歌猛進,狠狠贏了幾局,挽回了自己技不如人而連輸上萬錢的狼狽形象。
暖閣內,炭火偶爾發出輕微的嗶剝聲,茶香氤氳,骨牌清脆的碰撞聲與女子們低柔的輕笑交織在一起。這方小小的天地裡,流淌著一種無需言說的脈脈溫情。蕭硯看著眼前這幕妻妾和睦、侍女環繞的溫馨圖景,心中那份因年節而起的些微茫然,早已被這融融暖意驅散殆盡,只餘下滿滿的安寧與滿足。
這便是他的家,他的歸處。
這片刻的寧靜與溫暖,是他拼盡全力也要守護的珍寶。然而,在沉甸甸的滿足之下,亦有一些事情,讓蕭硯都難以忽視。
臨近傍晚,牌局終了。蕭硯心滿意足地推枰起身,臉上還帶著幾分扳回一城的得意。暖閣內融融的暖意與笑語似乎也隨之微斂,但瀰漫在暖閣中的寧馨感並未完全散去,只是沉澱下來,如同火爐中溫熱的灰燼。
幾個聖姬次第行禮散去準備稍後的晚膳,而蕭硯卻稍顯沉吟,踱步至窗邊的書案旁,從抽屜中取出一份奏摺,與一封未開啟的密報。
暖閣內一時寂靜。女帝臉上的溫婉笑意緩緩斂去。她放在膝上的手,下意識極其輕柔地覆上了自己尚未顯懷、但已有微妙變化的小腹上,指尖在那柔軟的衣料上停留了片刻,彷彿在汲取某種力量,也像是在安撫一個無聲的承諾。
姬如雪抿著嘴,她的孕期比女帝還要短,更看不出來變化,但這會就要起身離去,卻見蕭硯搖了搖頭,示意她無需迴避後,才略一思索,看著窗外儘量平靜出聲。
“樞密院與天策府遞了摺子上來,還有幽州與太原也有書信。都言李存勖遣使稱臣,求和是假,拖延是真,太原那邊隱有跡象,當是耶律剌葛與李存勖都在互相派人接觸……李存勖固然為人孤傲,但形勢逼人,也由不得他不得不放下身段去經略草原,拉攏耶律剌葛。所以開春之後,或明或暗,草原上必有一戰。”
他負手而立,回身將目光落在女帝身上:“只是,李茂貞仍在耶律剌葛帳下。開春若在草原有所動作,我與這位外兄只怕難避兵戎相見。”
“妾身早已修書兄長。”女帝沒有猶豫,亦不避諱雪兒和千烏在一旁,只是目直直迎上蕭硯深邃的眼眸,“信中言明,郎君願效太宗皇帝待長孫無忌之誠,共襄天下。可惜兩月來尚未收到回信……”
她輕輕搖了搖頭,那動作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若兄長執迷於舊日恩怨,負隅頑抗,阻郎君匡正天下、一統宇內之路……”說到此處,她的聲音沒有絲毫顫抖,亦是毫無半分遲鈍:“妾身唯尊夫君匡正天下之志,九死無悔。”
短短一語,卻如同重錘,瞬間敲在房中每個人心頭。女帝毫無保留的選擇了立場,以最決絕的方式,表明了她選擇的道路和未來,一如既往。
蕭硯一時默然。他選擇在這個時候提及此事,絕非欲借這血脈親緣的牽絆來動搖她的意志,而是局勢如弦,已繃至極限,再無迴避的餘地。
機會,他並非沒有給予。然這“天下”二字,從來便是熔爐,容不下雙生之火,唯有一方燃盡,方能鑄就另一方的王冠。此局,非生即死,別無他途。
千言萬語哽在蕭硯喉間,但最終卻都只是化作一個無聲的、鄭重的頷首。這一點頭的動作,勝過千言萬語的承諾與理解,比起再多的言語都更能撫慰人心。
姬如雪一直安靜地站在女帝身側,此刻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麼寬慰或支援的話,但最終只是將所有的擔憂與無言的堅定,盡數斂入一步悄然無聲的靠近之中。她清冷的面容上,唯有對身前二人堅不可摧的支援,如寒星映雪,清晰而恆定。
暖閣內,火爐依舊散發著恆定的暖意,茶香也未曾消散,甚至連那份家的溫暖都一如既往的存在,只是在無言之中,被賦予了更深沉、更復雜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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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都斤山深處,各部落的帳落雜亂無章地散落在雪原上。唯獨一方營帳區域,佈局嚴謹,秩序井然,透著一股與周遭格格不入的冷硬。
李茂貞獨居的氈帳不大,陳設簡單,近乎空曠。帳內只有他一人,身影在昏暗中顯得格外蕭索。他孤坐在一張粗糙的木墩上,面前一壺劣質馬奶酒早已冰冷,腳邊一小堆炭火苟延殘喘,明滅不定地映著他輪廓分明的臉龐。
他手中緊緊攥著一封書信,信紙的邊緣已被反覆摩挲得發軟起毛。昏暗中,他目光昏沉,盯著上面的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