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之前將此物交給他的手下,已經提及此物是由李嗣源的舊部於塞外與他們取得聯絡後交來的,石敬瑭也稍有幾分猜想,但這短短數字,卻仍然如同驚雷在他腦中炸開。李嗣源沒死。但李存仁死了……是被李嗣源殺的?也唯有這個可能……離開晉國前,李嗣源就曾說過一句話:就算是要為父背名,也不是不可。
這個認知讓他瞬間遍體生寒。四門主李存仁,那是對李嗣源忠心耿耿的手足,自己這個岳父竟能下此毒手?倏然之間,一股莫名的恐懼順著脊椎爬升自石敬瑭頭頂。
自己,會不會也是這盤血腥棋局中隨時可棄的棋子?
更讓他心頭髮冷的是“蟄伏待春,裡應外合”這八個字。李嗣源既能成事,分明是在自己動身前就已有所計劃,但這一計劃卻從未向他透露分毫。
且李嗣源不僅瞞著他假死,瞞著他行此弒親冒名之事便罷,為何還要遣自己來漠北?自己固然心知天下在蕭硯,但來這漠北王庭賭命周旋卻也是九死一生之事!自己冒雪翻山上千裡,又好不容易死裡逃生,這位好岳父卻在晉國中樞悄然佈局,掌控通文館……真是好愜意,真是好手段。
一股被莫名利用、矇在鼓裡的驚怒和被愚弄的煩躁,就如此瞬間交織著湧上石敬瑭心頭。
他死死攥緊那張薄紙,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幾乎要將它嵌入掌心。旋即,他猛地將紙卷投入炭盆。
火焰“騰”地竄起,貪婪地吞噬著字跡,橘紅的火光映亮了他眼中翻騰的驚懼、深重的疑慮,以及一絲逐漸冰冷的眸光。紙卷迅速化為灰燼,隨著炭火微弱的噼啪聲飄散。
石敬瑭盯著那堆灰燼,倏的冷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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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山的風雪,雖不及漠北險峻,卻也不輸半分。
潞州以北,儀州境內的官道早已被深雪覆蓋。一座孤零零的驛站如同雪海中的礁石,佇立在狂風之間。驛站內,爐火燒得正旺,噼啪作響,勉強驅散著從門窗縫隙鑽入的刺骨寒意。
火爐旁,巴也煩躁地用拳頭砸了一下旁邊的小几,震得炭灰飛濺:“李存忍那賤人,縮在太行山當老鼠,幾次三番戲耍老子。等雪停,老子第一個擰下她的腦袋祭奠晉王!”
環胸倚在門口的三千院不無動色,回身取下火爐上的茶壺,先是一盞一盞的倒了三杯,復而自顧自的取一杯做飲。
“這天氣,進山就是送死。李存忍未必還活著。等門主從汴梁回來再說,太原……”他頓了頓,聲音低沉,“現在水可還是渾著的。”
巴也不屑一顧,卻也不好反駁三千院這個大哥,遂目光轉動起來,斜睨一旁。
巴戈沉默地坐在不遠處,手中不緊不慢地反覆擦拭著她的佩刀。血色小蛇環在刀柄間,卻是別有一番韻味。
見她如此模樣,巴也便嗤笑一聲:“我說巴戈,你這一整年,死哪兒去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館裡風言風語可不少。”
見巴戈眼都未抬一下,巴也便身體前傾,爐火在他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臉上帶著一種自以為是的邪笑,“莫不是被門主派到哪個溫柔鄉里,伺候男人伺候得忘了自己姓什麼了?”
巴戈擦拭佩刀的動作猛地一頓,她緩緩抬起頭,目光冷冷地刺向巴也。但她眼中卻沒有絲毫被冒犯的羞怒,只有一種居高臨下看蠢貨般的厭惡。
“我去哪兒,做什麼,是之前晉王親命的差事,是門主親口交代的機要。怎麼,你是覺得你有資格過問晉王和門主的安排?還是你覺得你比他們都聰明?蠢貨。”
巴也臉色一黑,隨即大怒道:“你少拿晉王和門主壓老子,誰知道你是不是假傳王命,躲在哪個犄角旮旯快活去了?我……”
巴戈嗤笑一聲,打斷道:“如你這般只會在背後嚼舌根的廢物,確實不知晉王與門主的深意。我巴戈行事,還用得著向你交代?倒是你……”
她輕蔑的掃了一眼巴也,語氣竟然不怎麼驚怒:“你被門主派來追幾個餘孽,卻追了大半個月連根毛都沒摸到,只能在這兒無能狂怒,砸桌子罵娘,逼的門主出使汴梁前不得不派出我和巴爾。怎麼,追不上十三門主,就想拿我撒氣?自己做的如此廢物事,倒還有臉在這質疑王命,豈不可笑?”
“你找死!”巴也暴怒,猛地站起身,擺放在身側的雙鉞已經顫動而起。
“坐下。”三千院適時出聲,皺眉道:“都是一家人,何必鬧得不好看?晉王和門主都已下了死令,李存忍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若因你們爭鬥讓她尋得機會逃走,門主回來後第一個拿我們開刀。”
“這個賤貨……”
“你若再口出汙言!”三千院的臉色驟然變得陰沉,而被打斷的巴也也是又驚又怒,先看了眼巴戈,復而看向三千院,冷笑一聲,徑直持鉞出門而去。
巴戈不以為意,也立即起身。
“巴戈。”三千院持著茶杯,不動聲色道:“同門一場,莫要鬧得太難堪。如果不是緊要事,門主一年前吩咐的什麼任務,不妨透露一些口風來,免得館內……”
“大哥若是好奇,等門主回來,自去詢問便是。”巴戈手指一抬,那血蛇躍至頸間盤上,卻是徑直也離去了。
三千院緩緩飲茶,看著巴戈離去的背影,目光在茶水煙氣後稍稍虛掩。
而冬日天色沉的極快,夜色如墨,風雪更急。
巴戈回到獨居的驛站廂房內,僅有一盞油燈如豆,昏黃的光暈在牆壁上投下搖曳的影子。窗欞被狂風拍打著,發出令人心悸的嗚咽。
甫一進門,巴戈本就冷然的臉色便沉了下去。
兩月前離開汴梁時,蕭硯的話驟然在她腦中響起:比你來之前,晉國已然大不同,有些事也不可能浮於表面,望你好自為之。
晉王突然身死,虎符與印璽卻不知所蹤,按照四門主李存仁(李嗣源)所言,這兩物實已被李存忍掠走。
而她回到太原,李存禮的反應也稍顯古怪,竟然沒有多問。反倒是那位四門主得知此事後尤為驚奇,一心想問個明白,巴戈自知難纏,這才自請來追蹤李存忍的下落。
而今,巴也追問,巴爾(三千院)也話裡話外的在追尋。但是晉王身死,李存忍不知下落,李存禮也出使梁國……
雖然什麼事都沒發生,世子也順利繼位,通文館也重新得到世子重用,但巴戈卻總有種驚疑之感。
“篤!”
恰在她來回踱步之時,一聲極其輕微的異響傳來,卻轉眼就被風聲掩蓋。
巴戈警覺地抬頭,冷然的目光瞬間掃向聲音來源——一支尾部光禿的飛鏢穿透窗紙,精準地釘入房梁,鏢尾正兀自顫動。更令人心驚的是,這支鏢並非實心,其中空的杆身內,赫然嵌著一卷帶有字跡的薄絹。
巴戈心臟猛地一縮。進而身形如電,瞬間移至梁下,取下飛鏢,抽出那捲薄絹。觸手冰涼粘膩,竟是早已乾涸發黑的血字。她迅速展開,藉著昏暗的燈光,看清了上面的字跡。那字跡極小,但又透露出一股用力感,極有種垂死的決絕之氣。
“晉王薨殂,乃不良帥袁天罡與李嗣源合謀陷害!李嗣源殺弟李存仁,假其形貌,控我通文館!見此血書,如見王命!速呈世子!——李存忍”
血書一角,赫然蓋著一個模糊卻無比清晰的晉王璽印。
巴戈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指尖撫過那冰冷的印記和刺目的血跡,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她猛地推開窗戶,狂暴的風雪瞬間灌入,吹得她幾乎睜不開眼。她極目望去,遠處只有被風雪攪動的、模糊一片的樹影,哪裡還有半個人蹤?她迅速關上窗,臉色瞬間乾白,背靠著冰冷的牆壁滑坐在地,胸口劇烈起伏。她將那份染血的書信緊緊按在心口,藏入最貼身的夾層。油燈的光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陰影,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劇烈動搖。
離開前蕭硯的警示……
四門主與自家門主所代表、掌握的通文館未來……
這份蓋有晉王用印的血書……
還有那被斥為叛徒、正在亡命奔逃的李存忍……
幾股力量在她腦中激烈衝撞。該信誰?蕭硯的警告是洞見還是意有所指?李存禮掌權的通文館是依靠還是深淵?這份血書是真相還是另一個陷阱?晉國的天……是真的塌了嗎?她下意識咬著下唇,嚐到一絲鐵鏽般的腥味,卻感覺不到痛。前路茫茫,每一步都可能踏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箇中抉擇,不過一念之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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