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歲除之夜。
子時的更漏滴盡,渾厚悠遠的鐘磬聲自宮城深處盪開,宣告著新歲的來臨。幾乎同時,宮城內外,千家萬戶的爆竹聲驟然密集,噼啪作響,連成一片歡騰的海洋,震動著寒冷的空氣。
這喧囂撕開了亂世紛亂的圖景,短暫地顯露出一道充滿人間煙火氣的祥和縫隙。
此刻,朱雀大街的喧囂達到了頂峰。人流如織,摩肩接踵,彩燈匯成光河,將青石板路映照得流光溢彩。空氣中瀰漫著糖糕的甜香、炙肉的焦香、新煮屠蘇酒的藥草清香,以及硫磺燃燒後的獨特氣息。
湧動的人潮中,一個身著靛青細棉直裰、外罩半舊深灰鼠裘的挺拔身影格外引人注意。他步履從容,溫潤如玉的氣質下隱隱透著一股英武內蘊,引得路人頻頻側目,只道是哪家氣度不凡的貴公子攜眷出遊。
其人身側,是一位藕荷色襖裙外罩雪青棉披風的女子,雲鬢輕綰,僅一支素銀簪固定,斗篷遮住了大半容顏,只露出一雙沉靜流轉的眼眸。那目光掃過街景,帶著一絲審視與好奇,舉手投足間自有一份難以完全遮掩的雍容華貴.至於二人身前,則是一位靛藍窄袖勁裝外罩同色披風的女子,馬尾束後,面容清麗沉靜,她目光清澈而專注地掃視著周圍,習慣性地留意著人流。與她並肩而行的,是一位身著紅裳的絕色女子,烏黑長髮以簡單銀簪固定,幾縷碎髮垂在冷白的頰邊,只是後者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淡漠疏離,目光掃過喧鬧的人群如同掠過無物的草木,唯有當視線不經意間落在身後那道靛青身影上時,眼底才會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專注的微瀾。
四人緩步而行,隨著人潮湧動。雖氣質卓然,引得路人側目,但在汴京這富貴者如過江之鯽的超級大都市,這份引人注目也顯得低調得恰到好處,並未引起特別的關注或避讓。
蕭硯在一個賣橘子的老農攤前停下,挑了幾個黃澄澄的果子,在得知可以品嚐後嚐了一瓣,付錢時不動聲色地多給了幾文。老農臉上溝壑縱橫,連連躬身道謝:“謝公子,謝公子!今年年景好,秦王殿下免了俺們好些稅,這橘子才敢多挑幾個好的出來賣,也能給家裡娃娃多扯塊布做新衣了!”
女帝素手執起旁邊攤位上的一支尋常桃木簪,看似在端詳,眼波流轉間,聲音清越如碎玉,自然地低語道:“郎君免稅一年之詔,確是甘霖普降。方才一路行來,市井坊肆人氣漸旺,之前敬相奏報上也說,鄉野間已聞雞犬之聲漸稠。”
她放下木簪,目光掠過攢動的人頭,望向遠處更多亮著燈的窗戶和被彩燈映紅的一張張笑臉,眼底帶著不易察覺的欣慰。
蕭硯接過老農遞來的橘子,掃視著充滿生機的街景。看見一對對小夫妻依偎著挑選花燈,攤販們吆喝聲中氣十足,富足之氣撲面而來。
他轉頭迎著女帝笑吟吟的目光,輕輕搖頭,一邊行走一邊對她低語:“亂世久矣,白骨露野,十室九空,元氣恢復豈是幾月之功?汴京繁華,不代表各州皆是如此。只求下面報上來的奏疏,能有三分如眼前這般真實,今年這‘甘霖’才算沒白下。”
言語間,他將一個橘子遞給身側的女帝,女帝接過時指尖微涼,眼底那絲欣慰似乎暖了一瞬。他又遞了一個給身前的姬如雪:“雪兒,嚐嚐,挺甜。”姬如雪清冷的眉眼柔和下來,默默接過,指尖與蕭硯短暫相觸,帶著熟悉的暖意。
“刀兵可定一時乾坤,卻難養萬民之息。”前方傳來歡呼聲,蕭硯抬起頭望去,璀璨的煙花正炸開在夜空中,短暫地照亮了汴京鱗次櫛比的屋宇。
姬如雪自然地剝開手中的橘子,分了一半,遞給身邊的千烏。後者亦不拒絕,伸出兩根瑩白的手指,極其優雅地拈過那半枚橘子,對著姬如雪微不可查地點了下頭,算是道謝。兩人低聲交談了幾句,內容湮沒在喧囂中。
蕭硯的聲音再次響起,平靜卻清晰地傳入身邊三人的耳中:“百姓苦戰久矣。今歲能止征斂,讓他們真正緩過一口氣,休養生息,那才是真正的甘霖普降。”
女帝輕輕頷首,將一瓣橘子放入口中。姬如雪也安靜地品嚐著,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蕭硯沉靜的側臉上。
他們繼續前行,融入這喧鬧而溫暖的燈海人潮。一個賣唱的盲眼老者,拉著破舊的胡琴,嘶啞的嗓音唱著古老的曲調:“…烽火熄,狼煙散,田疇綠,倉廩滿…太平年,百姓安…”
蒼涼的歌聲在爆竹聲和歡笑聲中顯得有些微弱,卻吸引了不少圍觀者。
蕭硯停下腳步聽了一會,千烏會意,從袖中取出一小吊銅錢將要上前。卻見蕭硯討要了過去,進而輕輕將銅錢放在老人面前的破碗裡,發出清脆的聲響。老人雖看不見,歌聲卻微頓,佈滿皺紋的臉上露出感激的笑容,唱得更用力了幾分。
女帝看著這一幕,輕聲道:“願這萬家燈火,年年歲歲,皆如今宵。”
姬如雪的目光落在老人滿足的笑容上,又看向蕭硯沉靜的側臉,清冷的眸子裡映著燈火。千烏則靜靜地看著蕭硯放錢的手,那專注的目光彷彿要將這瞬間凝固,冰冷的紅唇似乎也柔和了一線。
爆竹聲此起彼伏,焰火在夜空中不斷綻放,將四人的身影照亮又隱沒。在這歲除之夜的汴梁街頭,他們不再是高居廟堂的主角,而是這人間煙火的一部分,感受著亂世中這份用鐵血換來的、短暫卻真實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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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汴梁的爆竹聲浪還在夜空中迴盪時,千里之外的漠北荒原,正經歷著截然不同的歲除。
這裡沒有燈火,沒有喧囂,只有無盡的、彷彿要吞噬一切的白色煉獄。狂風如同億萬頭瘋狂的白色巨獸,裹挾著鵝毛大雪,發出震耳欲聾、撕心裂肺的咆哮,瘋狂地抽打著曠野中一座孤零零的石洞。
洞內,一堆篝火是唯一的救贖。橘紅色的火苗在粗糙冰冷的石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隨著火焰的搖曳而瘋狂舞動。
降臣裹著一件早已沾滿風霜痕跡的厚重舊裘,枕著手臂仰躺在枯草堆上。她手中握著一隻造型古樸、觸手冰寒徹骨的鼓鞭,指腹無意識地在鞭身上那些模糊的羽狀刻紋上反覆摩挲,像是在觸控一段早已凝固在冰層之下、染著血色的舊時光。
跳躍的火光在她妖異而孤絕的側臉上明明滅滅,勾勒出挺直的鼻樑和緊抿成一條直線的薄唇。然而,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處,此刻卻翻湧著比窗外肆虐的風雪更加複雜洶湧的情緒。
幾頁輾轉傳來、被揉搓得發皺、甚至沾著幾點油汙的邸報抄件散落在她身側的草堆上。藉著昏暗跳動的火光,能看到上面潦草的字跡記錄著一條條來自中原的訊息:秦王大婚,大赦天下,舉國同慶……
秦王詔令,免稅一年,與民休息……
秦王傳詔,各州屯田墾荒,流民漸安……
“呵……”一聲極輕、幾乎被風聲吞噬的嗤笑從她嘴邊逸出,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意味,“他倒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坐擁江山美人,連這破敗的天下,都叫他拾掇出幾分活氣來了。”
她伸出藕臂,抓起身旁一個皮酒囊,拔開塞子,猛地仰頭灌下一大口。辛辣滾燙的烈酒如同火線般滾過喉嚨,帶來一陣灼燒般的刺痛,短暫地壓下了無處不在的寒意,卻讓心頭那團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燃燒得更加猛烈。
“離了我,他蕭硯一樣玩得轉……玩得似乎……更好了?”不甘與一絲難以察覺的失落,在這僅有一個人的石洞內無所遁形。然而,當她的目光不經意掃過邸報上那些關於免稅、屯田、安撫流民的隻言片語時,那緊抿的唇角,卻又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勾勒出一個轉瞬即逝、連她自己都未必察覺的弧度。
“……倒是個知道心疼百姓的。”
但這念頭甫一冒頭,立刻被她用更強大的意志力狠狠碾碎。兩百年前沖天烈焰下的哀嚎聲彷彿又在耳邊炸響,九垓之約如無形的枷鎖驟然收緊……沉重的雜念轟然而起,瞬間將那絲不該有的柔軟碾得粉碎。
降臣煩躁地將散落的邸報草草抓起,近乎粗暴地塞進一旁的行囊深處,彷彿要將那絲擾亂心緒的情緒連同這些擾人的紙張一起徹底封存。她再次仰頭,將皮囊中最後一點烈酒狠狠灌下,喉結滾動,吞嚥聲清晰可聞。
“……終要有個了斷。”她低聲自語,聲音在空曠石洞的風雪嘶吼聲中顯得異常輕微,卻又平靜得如同凍結的湖面,帶著一種無法動搖的決絕。
冰冷的鼓鞭被她緊緊攥在掌心,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這漠北,怎麼還是這麼冷……真是冷到骨子裡了。”
跳躍的火焰在她孤高畫質冷的瞳孔中明明滅滅,最終映照出的,是無邊無際的荒涼風雪,和那座依然矗立在視野盡頭、直刺鉛灰色蒼穹的孤峰,以及峰頂盤旋不去、如同黑色剪影般的蒼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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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山脈深處,層巒迭嶂在濃重的夜色與漸起的風雪中化作蟄伏的巨獸。相較於汴梁的喧騰與漠北的狂暴,這裡的除夕夜是死一般的寂靜,唯有刺骨的冰冷穿透骨髓。
一處極為隱蔽、兩側崖壁如刀削斧劈的隘口旁,幾塊巨大的山岩投下濃得化不開的陰影,積雪覆蓋其上,如同巨獸披上了白色的偽裝。
一道纖細得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在嶙峋的怪石與枯死的灌木陰影中無聲穿行。每一次落腳都精準地踩在岩石的縫隙或厚厚的枯草積雪之上,身體緊繃如弓弦,將一切聲響壓制到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