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細小的白霧,迅速消散。身上的傷口在劇烈運動下傳來陣陣撕裂的痛楚,但那銳利如刀的眼神毫無波動,只死死鎖定前方隘口最狹窄處。那裡是今日守衛最可能鬆懈的薄弱點,也是她唯一的生機。然而,就在她即將觸及那狹窄通道時,一塊被積雪半掩、早已鬆動的碎石突然從她腳邊滑落。幾乎同時,一陣細微卻異常清晰的鈴鐺撞擊聲驟然炸響,在這萬籟俱寂、唯有風掠過巖縫嗚咽的雪夜裡,無異於驚雷。
“有動靜,在那邊!隘口下面!”
一個壓低的、充滿了戾氣與獵殺興奮的聲音瞬間從隘口上方巨石後響起。話音未落,四道矯健如黑豹的身影已從不同方向的岩石陰影中暴起撲出,兵刃在黯淡月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幽光,直撲聲響來源。
“好一個十三娘,老子就知道你沒死!”方才的聲音再度響起,帶著長笑後的冰冷,“老子說過,大年三十反而最不能鬆懈,巴戈你個蠢貨,還敢說老子蠢?”
隘口間的交手瞬間爆發。四道身影如附骨之疽,死死咬住那道纖細身影。巴也眼見四人竟拿不下重傷的李存忍,勃然大怒,從高處猛撲而下,手中巨鉞撕裂寒風,帶著刺耳的尖嘯,直劈其後心。
但比巨鉞更快的,是一道氣息沉凝、動作卻快如鬼魅的身影。其人的眼神在黑暗中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身形看似隨意,卻在幾個難以捉摸的轉折間,精準無比地封死了李存忍最佳的逃生路線,如同早已預判了獵物的所有退路。
反手格飛巨鉞的李存忍心沉谷底。行蹤徹底暴露,除夕脫困的計劃瞬間化為泡影。巴也這條瘋狗竟親自在山中守候,還真的等到了她。
但生死一線間,她無暇後悔,身體如同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猛地擰身,反手抽出短刃迎向三千院劈來的彎刀。
刺耳的金鐵交鳴伴隨著四濺的火星在黑暗中炸開,巨大的力道震得李存忍手臂劇痛發麻,虎口欲裂。她借力急退,左手一揚,幾點烏光帶著細微破空聲射向已順手抄回巨鉞的巴也。
“哼。”巴也手腕一抖,巨鉞劃出詭異弧線,精準磕飛暗器。而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他那四位徒弟如影隨形般貼了上來,武器從刁鑽至極的角度同時攻向李存忍四面。
“狗賊!”
數道喝聲響起,李存忍適才暴露點附近竄出十數人,瞬間替她擋下巴也那所謂名為喜、怒、哀、樂四個徒弟的圍攻。
李存忍面色沉寂,強烈的求生欲催發出最後的力量。縱使舊傷迸裂,面對三千院與巴也的夾擊,她身體以一個近乎不可能的扭曲姿勢向側面狼狽翻滾。一道掌風邊緣擦過她腰側,衣帛碎裂,內勁透入,讓她氣血翻騰,喉頭腥甜。翻滾未停,數道銀線卻如同跗骨之蛆,帶著毒蛇吐信般的嘶嘶聲,從遠處一個極其詭異的角度刺向她翻滾的落點。
只是這幾道銀線看似凌厲迅疾,角度刁鑽,但在李存忍眼中,其速度和時機卻微妙地慢了半拍,更在無形中干擾了巴也狂暴的追擊路線和三千院蓄勢待發的致命一擊。這轉瞬即逝的破綻被李存忍捕捉,她毫不猶豫地翻身,向著隘口下方風雪更深處疾墜。
“巴戈!”巴也瞬間回頭怒吼,顧不上多想,急忙追蹤而下。三千院眼中寒光一閃,亦無聲緊隨。
殘酷的追逐在險峻山嶺間持續了半個時辰。天色近拂曉,本該微露的曙光被陡然加劇的風雪徹底吞噬。狂風捲著密集如幕的雪片,發出鬼哭狼嚎般的呼嘯,能見度驟降至數步之外,天地一片混沌灰白。
李存忍身上的傷口在奔逃和寒氣侵襲下不斷撕裂,鮮血浸透內衫又在寒冷中凝結,每一次動作都帶來刺骨疼痛和凝滯感。體力與內力早已枯竭,腳步虛浮,肺部如同火燒。
終於,她被逼入絕境。
三面是高達數十丈、覆滿冰雪、滑不留手的陡峭巖壁,前方是被狂風捲起的、密集如牆的雪幕,退路則被巴也、三千院和巴戈呈品字形死死封住。
“跑啊,接著跑啊?”巴也喘著粗氣,臉上帶著貓捉老鼠般的殘忍快意,步步緊逼,巨鉞上的鋒芒寒光在風雪中閃爍。
“看在昔日同門份上,交出東西,給你個痛快!否則……”他舔了舔凍得發紫的嘴唇,眼中嗜血光芒毫不掩飾。
三千院沉默地站在巴也側前方,如同融入風雪的雕像。他沒有言語,冰冷的眼睛透過風雪牢牢鎖定李存忍,腳步無聲移動,無形的殺意之網已然織就,徹底封死了所有閃避和突圍的角度。他的氣息沉穩如山,之前的追逐對他而言不過熱身。
巴戈則站在三千院側後方稍遠處,手中的軟劍微微下垂,劍尖在雪地上劃出淺痕,握著劍柄的手心,在刺骨寒冷中,竟反常地微微汗溼。
李存忍背靠冰冷刺骨的巖壁,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灼痛。汗水混合血水從額角滑落,瞬間凍成冰凌。然而她的眼神尤為沉靜。凍得麻木的手,只是下意識地死死捂緊了懷中那份染血的密函和冰冷沉重的虎符。
就在巴也獰笑著準備撲上,三千院那如淵渟嶽峙的身軀也微微前傾,一股令人窒息的殺意即將爆發的剎那。
“咔嚓!轟隆——!”
一聲令人心悸的岩石斷裂脆響猛地從眾人頭頂峭壁傳來,緊接著,一塊因連日風雪侵蝕、積雪重壓而早已搖搖欲墜的巨巖,竟在此時轟然斷裂,裹挾著大量積雪冰凌,如同天罰般朝著正下方的巴也當頭砸落。
幾乎在同一瞬間,一團帶著強烈刺鼻硫磺氣味的濃密黃色煙霧,在狹窄的谷底驟然爆開瀰漫,瞬間吞噬了所有人的視野。
“小心落石!”巴也驚駭欲絕的怒吼被巨石墜落的轟鳴和驟然爆發的混亂淹沒,他哪裡還顧得上李存忍,急忙狼狽不堪地向後瘋狂翻滾躲避,碎石冰渣如暴雨砸落。
濃煙瞬間瀰漫,狹窄谷底能見度驟降為零。風雪聲、落石聲、嗆咳聲、驚呼聲混雜一團,場面陷入極度混亂。
李存忍的瞳孔在濃煙爆開的瞬間猛地收縮,雖然不知這變故是意外還是天助,但求生的本能和肩負的使命讓她體內爆發出最後、最狂野的力量。
她毫不猶豫,猛地一咬舌尖,劇痛帶來瞬間的清醒,身體如同被強弩射出的箭矢,不退反進,朝著風雪最狂暴、地形最險惡、也是追兵唯一可能疏於防範的方向,即那面覆滿厚冰、近乎垂直的懸崖峭壁衝去。
那裡,有一條被冰雪覆蓋、幾乎無法辨認的、只有野獸才會踏足的狹窄縫隙。
“攔住她,別讓她上崖!”濃煙中,三千院那冰冷得沒有絲毫溫度、卻帶著一絲罕見驚怒的聲音穿透混亂。
他憑藉超人的感知捕捉到了李存忍決絕的動向,身形如一道撕裂煙霧的黑色閃電,不顧一切地撲向崖壁。
然而,風雪實在太大。濃煙遮蔽視線,地形複雜溼滑,落石仍在滾落。
當三千院第一個如同鬼魅般衝出煙霧範圍,巴也也灰頭土臉、罵罵咧咧地緊隨其後時,只看到李存忍那決絕的身影在狂風暴雪中如同猿猱般幾個驚險至極的騰挪,利用岩石的凸起和冰縫,奇蹟般地攀上了那陡峭的冰壁。
她的身影在風雪中奮力一閃,隨即,便被一片更加狂暴密集、如同白色帷幕般的雪幕徹底吞沒,消失在深不見底的冰瀑斷崖之後。只留下狂風的怒號和下方冰河撞擊巖壁發出的沉悶轟鳴。
“追,快給老子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巴也衝到崖邊,望著下方風雪呼嘯、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和湍急冰河,氣的暴跳如雷。
三千院獨自站在風雪肆虐的斷崖邊緣,任憑冰冷的雪片抽打在臉上。
他的臉色難得的陰沉下來,緩緩轉身,目光徐徐掃過身後剛剛從混亂嗆咳中穩住身形、驚魂未定的圍捕隊伍。最後,如同兩道探針,牢牢釘在了臉色微白、正強作鎮定整理衣衫的巴戈身上。
那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比其他人更久的一瞬,帶著幾分不著痕跡的審視與懷疑。
風雪更大了,如同白色的怒濤,瘋狂沖刷著斷崖,吞噬了所有攀爬的痕跡,也吞噬了那個帶著秘密消失的身影。李存忍連同她身上三千院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尋找出來的東西,就此消失在茫茫太行山的暴風雪深處。
但其人生死,卻也如同這晦暗的天色,一片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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