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人間煙火

保大二年的新年已至，本是普天同慶之時，可李昭卻仍舊終日忙前忙後。

因為海州全境的肅清行動尚處於善後收尾階段，由此引發的連鎖反應，譬如官員的補充、田畝的規劃以及百姓的賑濟等重大事務，都需要李昭親自過問決斷，這便導致李昭根本沒法停歇，甚至無暇陪伴新近到來的家人。

所謂家人，自然是這兩三個月來，陸陸續續從金陵北上遷徙至海州的趙王府中人。

李建勳倒也極為果決，不僅將張景、胡衝以及親軍衙中出身趙府兵士的家眷盡皆送了過來，就連王府當中的管事及諸多婢女侍從都統統跟隨北上，幾乎將整個趙王府都搬到了海州城裡。

若不是胡安操持著將定遠節度使府再度擴建了一番，恐怕根本裝不下這千餘人。值得一提的是，此番胡安的母親孟氏也跟著趙府的船隊一同前來，這令胡安一度欣喜若狂，對李昭猶是感激。

故而，節度使府逐漸熱鬧起來，裡裡外外也幾乎皆是熟悉的面孔，對此李昭自然是頗為心安。

無奈這段時間確實甚為忙碌，忙到年關都不曾停下，原本還想趁著新年之際，召集趙府眾人辦個宴席，敘敘話安穩人心。

但白天要忙著接見官員，考察民情，四處奔走，晚上回來，還要將自己關在書房之中苦思對策。一天下來連家裡的管事都見不到幾面，實在令李昭疲憊不已。

不過，趙王府眾人對此倒皆是默契地毫無怨言。

誠然，從繁華興盛的國都金陵，貿然遷至艱難困苦的邊境地帶，許多人難免有些不適應，尤其是不少深居府邸的女眷，心中甚至疑惑不解，但他們卻幾乎都沒有怨言，不僅是因為趙王府向來待他們甚厚，更因為他們對主家的忠誠早已根深蒂固。

年紀稍大的，許多都是從先趙王李德誠時代便在府中伺候的老人，而拖家帶口三代傳承下來，年輕的自然也是家生婢僕，他們早就與主家的命運連為一脈，同舟共濟。

故而瞧見李昭終日忙於正事，他們不僅不會抱怨，反倒皆在心底默默讚歎大郎君有父祖風範，心裡甚至多了一份安穩，自也不敢無故攪擾。

至於所謂的慶賀新年，反正以後日子還長，不知還要過多少回。當然，最重要的是，雖然大郎君無暇勸慰他們，可給眾人發下的賞錢卻是一分不差，反倒比以往要更多一些。

直到正月十二，李昭才終於決定喘息片刻。一是因為在群策群力之下，海州諸事已經確定了大致的章法，只待稍作完善後便可正式實施，二是因為趙府船隊運送的最後一批人員與錢糧也終於到來，如今已經抵達府中，其中便有剛剛休養康復的胡思兒。

其實胡思兒的狀況倒還好，儘管前番在漣水受了兵馬驚嚇，又被陳承詔生生囚於泗州將近兩個月，換做旁人怕不是早就情緒崩潰了，就連李昭當時都是如此設想，否則也不會為此心焦。

卻不料後來聽李豐說，胡思兒在泗州時竟表現出平常女子少有的堅毅，面對天威軍的恐嚇毫不畏懼，甚至在漣水時還狠狠扇了燕敬權一巴掌，只因其不僅出言輕浮意欲調戲，甚至開口諷刺辱罵趙府。

當時，身為男兒的李豐都只是強忍不敢發作，不想胡思兒竟如此剛烈，實在是令人驚訝，倒也不愧李建勳自小親手撫育調教，全程不落趙王府的高門風範。

當然，胡思兒說到底終究只是十七歲的小娘，儘管表現得再過堅強，但淪為階下囚的落差與憂慮可想而知，心中又豈能毫無壓力？

後來被李建勳解救回金陵時，或因瞬間如釋重負疲態盡顯，胡思兒便不慎受了寒，好在王府眾人悉心照料，將養了一段日子才逐漸恢復過來。不過，得知全府上下將要搬遷至海州的訊息，無疑也加速了她的康復，有道是心喜則百病自消。

其實胡思兒對李昭的心意，不僅趙王府中許多人看得出來，縱使李昭自己，他也能從腦海裡交織浮現的記憶中揣摩而知，胡思兒對自己絕非只有兄妹之情。

尤其跟隨著年齡的增長，那種孩提時尚且朦朧的情愫也漸漸明晰，否則胡思兒也不會再三婉拒李建勳為她安排的婚事了，可偏偏問題就在此處。

不管是原來的李昭，亦或是如今的李昭，胡思兒對他而言，更多是如李建勳、張軼等人一般，每每想起雖然無比惦念，但那是對於家人的關懷牽掛，卻非愛人的悸動。

在這一點上，兩世為人的李昭，心中無比確定，因為言語可以欺人，本心卻不會。

倒也並非是胡思兒的姿色不合李昭心意，這一世的李昭自也見過不少鶯鶯燕燕，清溪坊中的各色野花便不提了，譬如玉山公主李清凝的長相便屬絕色，先前在周家遇見的韓蘅也可算上乘，而胡思兒的小家碧玉較她們而言，頂多只是稍稍遜色，卻絕不輸人。

當然，這也只是李昭自身片面的看法，至少在張軼的口中，胡思兒甚至比天仙都要美，若能娶過門來，此生定然無憾。

不過這黑廝倒也膽大，自小便常常敢當著胡思兒的面說出這句話，為此也不知捱了張景多少頓打。

總而言之，雖說沒有血緣關係，但勝似親妹妹的胡思兒到來之後，府中枯燥的日子自也有趣了許多。

之後兩日，李昭特意拉著張軼一道，陪著新近到來的胡思兒說話，逗悶子、講故事，吃食飲酒暢談，三人彷彿齊齊回到了童年一般，歡聲笑語喜不自勝，府裡終是有了些許新年的和樂氛圍。

正月十五，上元節。

清晨，李昭起了個大早，想陪著胡思兒去海州城中逛逛。豈料胡思兒卻婉言拒絕了，一方面是她剛剛病癒，眼下天氣依舊寒冷，身子怕是不爽利，另一方面，她也認為海州城實在太過冷清，覺得沒什麼地方好玩的。

不過，今日李昭卻執意要她陪著出門走走，在他看來，一天到晚悶在家中，其實對於身體並無益處，不如出門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當然時間也不能太長，畢竟外頭確實天寒地凍。

李昭當然不會讓胡思兒勞累，早已吩咐了張軼準備馬車跟隨，車裡暖爐點得熱烘烘的，可供她隨時上車歇息。

胡思兒見李昭執意要自己陪他出去走走，無論如何，心中也暗自歡欣，於是便麻利地穿上大氅出門。

一行人很快乘車趕往海州南城，剛到南北交接的一處街口，李昭便喝令停下車馬，又攙著胡思兒下了車。

“兄長，這裡有什麼好瞧的？”胡思兒好奇道。

“你聽。”李昭賣了個關子。

胡思兒側耳傾聽，南城方向竟有喧鬧之聲隱隱傳來，似乎還有絲竹樂曲之聲傳來。

“那是什麼？”

李昭笑道：“一會你便知道了。”

一行人繼續慢慢地向前走著，剛一進街市，只覺得一股熱烈的氣氛撲面而來，喧鬧聲也轟然而至。眼前豁然開闊之後，但見整個南城廣場上人山人海，川流不息。

城門口，旗杆上，乃至周圍的樹木上盡皆懸掛著彩燈。更有一排排的綵棚搭建在周邊，裡頭全是商販開設的攤位。

賣果菜的、賣魚肉的、賣布匹成衣的、賣小吃美食的，林林總總，甚至還有賣各種中原北地特產的，攤位琳琅滿目，足有上百家之多。

南城廣場正中，一個最為顯眼的四面綵棚已然搭建起來，樂師們正演奏著樂曲，叮叮噹噹咿咿呀呀甚為熱鬧。綵棚周圍也掛著一圈燈籠，彩色流蘇在風中微微擺動。

各色攤位前，海州百姓們紛紛圍攏在一起，有買東西的，有盯著樂師們出神的，有負手閒逛的，有揹著籮筐、挑著東西的。孩童們在人群之中鑽來鑽去，嬉笑打鬧著，互相追逐著。

明明是隆冬嚴寒之際，整個廣場卻被一層熱騰騰的蒸汽瀰漫著，各種香味往鼻孔裡鑽，各種聲音往耳朵裡進，讓人耳目清明，沉淪其中。

千家萬戶的歡聲笑語，點綴成世間最美好的畫卷，一幅人間煙火圖。

“兄長，這、這裡怎地如此熱鬧......”胡思兒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道。

李昭頗為自豪地笑道：“你們不都覺得海州城太冷清麼？這下不冷清了吧。”

胡思兒的眼中眨著星芒一般，輕聲笑道：“這是兄長的主意麼？”

“倒也不全是。”

李昭笑道：“胡安他們也出了不少主意。原先的海州南城治安很差，街巷狹窄鋪面零落。如今肅清過後，地痞惡霸幾乎絕跡，偌大一個南城，自然不能白白荒廢。”

“我便想著何不重新規劃一番，趁著上元佳節辦個市集。前番州城百姓的賑濟事宜已經結束，正好再過幾日，便輪到下轄各縣的百姓了，他們都要前來海州城，領取糧食衣帽等物，到時候也可讓他們見識見識州城的興盛。”

“陳刺史連夜命人搭了一圈攤位，中間搭了綵棚，又買來燈籠綵綢懸掛，同時動員百姓們來此設攤。我也下了命令，讓住在北城的官員和大族們務必來捧場買東西，晚上的燈會也要參加。開始，還有商家小販不願來，但看到這裡人多，生意紅火，便主動跑來了，眼下這攤位都快佔滿了，一直延伸到前面的街道上......”

胡思兒掩嘴笑道：“兄長真當巧思，確實人多才熱鬧嘛。如今雖然比不得京城，但起碼也有些州城的樣子了。聽你這麼一說，夜裡我也想來看燈會。”

李昭笑道：“不光是你，府裡誰想來都可以來，今夜可是難得的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