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良久,他想出折中之法,問道:“你可願拜我為師?”
大佬主動收徒,童生哪有不拜之理!李佑起身一揖:“督學美意,晚生心領,只是晚生已有師尊。”
拒了?
當面回絕?
柳玭愕然,微慍一閃而過。他精研孔孟之道,瞬時壓下情緒,誘道:“不妨多拜一師,待我明年赴任,你可隨我歷練。”
那更不能拜師!
我是要舉事的人,豈能跟著你宦海浮沉?誤我大事!
李佑長揖到底,默不作聲。
“罷了,罷了,”柳玭長嘆,忽而感慨,“能創格位之論者,果然非池中之物。你切記,莫走李翱的老路。”
李翱,字習之,唐代古文運動先驅,曾作《復性書》融合儒釋。
其說雖未離經叛道,卻因援佛入儒遭正統儒生非議,被指“混淆華夷”。
李翱晚年著《來南錄》,詳述赴廣東任所沿途見聞,被市井書肆改寫成《嶺南異聞》,添了許多“夜探鬼市”“與狐仙對飲”的荒誕情節。
即便如此,仍有不少寒門士子追捧其“復性”之說,可見時人對舊學桎梏的不滿。
李佑道:“晚生省得,謝督學教誨。”
柳玭又道:“李翱之說尚算溫和,其書尚能風行。你卻需當心——‘格位之論’是真能觸動世道根基!”
何意?
李翱的理論猶若在儒學大廈上開窗,而李佑的“格位之論”卻似要重繪地基。
若傳揚開來,儒門必起軒然大波!
有儒者會擊節叫好,引為同道;亦有儒者會痛斥異端,必欲除之而後快。
“晚生既敢言,便不懼人言。”李佑微笑,神色凜然。
柳玭亦笑,朗聲道:“格位論若傳入關中,不知要掀起多大波瀾。下一任河南提學,若是治學之人,或會助你,或會壓你。明白麼?”
“晚生明白。”李佑道。
柳玭道:“你既不肯拜師,我便贈你表字如何?佑,佑護也,不若字‘靖之’(靖,安定、守護,取“護佑安寧”之意)。雖難保你終身,卻可保你在我任內無虞。”
長者賜字,不可推辭。李佑拱手謝道:“謝督學賜字。不過晚生已自取表字,日後行走江湖,或會改用。”
柳玭微惱,又生好奇,問道:“你自取何字?”
李佑答道:“清夷。”
“何字?”柳玭追問。
李佑道:“取《後漢書》‘欲以區區之身,清夷天下之濁’之清夷。”
柳玭先是一怔,繼而大笑:“哈哈哈哈,後生可畏!”
笑罷,他整衣正容,向李佑長揖:“你既有此大志,且這般任重道遠,望能百折不撓。”
“雖九死其猶未悔。”李佑答道。
“清夷”二字,既清者滌盪,夷者平治之意,亦有掃盡天下濁塵、為黔首闢路之願。
這“濁”,可指士族門閥之弊,亦可指藩鎮割據之禍,更可指天下萬民的困厄。
“李清夷,李清夷……”柳玭反覆吟誦,揮手道,“去吧。”
“晚生告退。”李佑長揖而退。
見烽煙之近而憂黎庶。此字不惟自潔,更存澄清玉宇之志
柳玭喃喃自語:“此子之志,是儒學?是實學?亦或是……再造乾坤之學?”
晚唐學術思潮,主流是反思漢儒註疏、批判宋璟新政,力求迴歸孔孟原典。主張儒學需通時務、利民生,此為“實學”。
雖各行其是,牛李黨人卻皆以“實學”為旗號。
然黨中人物繁雜:
有人摒棄舊注,直探孔孟本心;
有人修補舊學,認為張嘉貞、張說等前輩曲解了經典;
柳玭亦屬牛黨,正試圖以“格位之論”為刃,剖開被門閥扭曲的儒學,重立正學。
待李佑離去,柳玭援筆展紙,以格位之論為根基,欲作一篇震醒天下士子的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