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的戲班夥伴都下樓吃飯去了,只剩陳壽郎一人獨坐。
他暗自嘆息,開始繼續卸妝。
卸妝完畢,還是不想動彈。瞥見旁邊有一本書,隨手拿過來翻看,也不知是誰落下的。
至於那個家奴,就讓他慢慢等著吧。
《格位論》?
良尊賤卑,在其位;良賤平等,在其格!
陳壽郎死死盯著那一行字,心緒久久無法平靜。
良賤平等!
良賤平等!
良賤平等!
今天雜誌出新刊,李佑又來到酒樓,順便結交三教九流之人。
此刻他坐在櫃檯看書,突然來了一個俊俏少年。
看上去,也就十五六歲的模樣,而且走路姿勢很是怪異。水蛇腰不自覺地扭動,帶動著臀部和胸脯起伏,整個人彷彿蟒蛇成精。
“請問,是李子曰先生嗎?”陳壽郎刻意壓低嗓子,想讓自己聽起來更雄壯一些。
李佑反問:“你認識我?”
陳壽郎說:“我常在酒樓唱戲,自然認得先生。”
“哦,原來你是唱戲的。”李佑笑道。
這個笑容很真誠,沒有絲毫歧視,陳壽郎能夠真切感受到。
他猶豫再三,忍不住問:“先生,良賤真能平等嗎?”
李佑解釋說:“若論人格,人人生來平等。當然,如果這人做壞事,品行不端,那他就不平等了,他的人格非常卑劣。”
陳壽郎又問:“我沒做過壞事,是不是比做盡壞事的老爺們更尊貴?”
“對,就人格而言,你比他們尊貴,他們給你提鞋都不配。”李佑斬釘截鐵地說。
陳壽郎突然笑起來,是發自內心的高興。但他很快又疑惑道:“可為什麼,這些人格卑劣的老爺,又能有錢有權來作踐咱們呢?”
李佑回答說:“他們的權位,有些是繼承自祖宗,是祖宗傳下來的福廕。有些是自己掙來的,壞事做盡,不修德行,卻得了好處。”
陳壽郎愈發疑惑:“做盡壞事,人格卑劣,卻能得好處。我不做壞事,人格尊貴,卻被人欺辱。天下哪有這般道理?”
李佑反問道:“滿朝官員,尸位素餐。貪官汙吏,魚肉百姓。他們還自詡有德行,天下這般道理不是多得是嗎?”
陳壽郎頓時怒道:“那你的《格位論》還有什麼用?寫出來消遣我們這些賤戶嗎?”
“我也是賤戶,我是流民,我是家奴。”李佑說。
陳壽郎愣了愣,低聲問:“那有什麼法子,讓老天爺開眼呢?”
李佑說道:“你是唱戲的,應該是樂戶吧?憑什麼樂戶生來就低賤?就算你們的祖宗做錯了事,這都過去兩三百年,十幾代人了,怎能還揪著不放。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就是這個道理。”陳壽郎連連點頭。
李佑也低聲說:“既然是這個道理,那便是朝廷的規矩錯了,要讓朝廷把規矩改過來。”
陳壽郎問:“怎樣才能讓朝廷改規矩?”
李佑笑道:“朝廷要改,早就改了。就算皇帝答應,做官的也不答應。他們若答應了,還能隨意欺辱你嗎?他們不肯改規矩,就是為了騎在賤戶頭上作威作福!”
陳壽郎沉默不語。
李佑又說:“既然朝廷不改規矩,你想不被人欺負,那就只能建個新朝廷。”
陳壽郎猛然抬頭,一臉驚駭地望著李佑。
李佑微笑道:“你若想去報官,那便去吧,反正我不承認。我是童生,你是戲子,看官老爺會相信誰。”
陳壽郎雖然感到恐懼,卻又沒來由地有些興奮。
左思右想,陳壽郎問道:“李先生,以後我還能找你說話嗎?”
李佑點頭道:“我每月來酒樓三天,若有什麼話,儘管來找我說。你是樂戶,我是家奴,咱們該是兄弟才對。”
“那我先走了。”
陳壽郎捏了捏拳頭,邁步朝門外走去,水蛇腰也不再扭動。
一想到要陪糟老頭子過夜,他就噁心想吐,腦子裡全是李佑說的那些話。
“茂哥兒請!”家奴守在轎旁。
陳壽郎恢復往日做派,輕移蓮步,緩緩坐入轎中,嬌聲吩咐:“煩勞,幫我買本《李氏旬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