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沁的目光在阿敦赤臉上停留了一瞬,極快,快得讓人無法捕捉其中的意味。她側身讓開:“跟我走。”
沒有繩索,沒有推搡,雅沁只是在前引路。娜馨抱著孩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她身後,踩過冰冷的石板地。兩旁是低眉垂目的僧人,無數道目光像針一樣紮在她背上。她能感覺到阿敦赤小小的身體在微微發抖,孩子似乎終於從巨大的恐懼中緩過一絲神,乾裂的小嘴無意識地舔了一下嘴唇,發出細微的“吧嗒”聲。
雅沁帶著他們穿過幾重森嚴的門戶,繞過幾處高大肅穆的佛殿。殿宇的陰影沉重地壓下來,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酥油燈和線香混合的味道,還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屬於石頭和歲月的冰冷氣息。最終,他們停在一處僻靜的院落前。院牆低矮,院門窄小,與方才路過的宏偉殿堂相比,顯得格外侷促簡陋。
雅沁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露出裡面一個不大的房間。陳設極其簡單,只有一張木榻,一張粗木桌,兩條長凳。光線昏暗,空氣裡有一股淡淡的黴味和灰塵的味道。
“待在這裡,不得隨意走動。”雅沁站在門口,言簡意賅,身影被門外的暮色勾勒出一個利落的剪影,臂上的鋼爪寒光一閃而沒。她並未踏入,只是留下這句話,便反手關上了房門。
這輕微的聲響卻讓娜馨渾身一激靈。她抱著阿敦赤僵立在屋子中央,環顧四周。四壁空空,只有高處一個小小的氣窗,透進一點微弱的天光。這不像牢房,卻比牢房更讓她心慌。沒有鎖鏈,意味著什麼?是法王的“仁慈”?還是……另一種更徹底的絕望?酷刑前的麻痺?
她抱著阿敦赤慢慢挪到木榻邊,小心翼翼地將孩子放下。阿敦赤緊緊抓著她的衣角,不肯鬆開,大眼睛裡充滿了依賴和恐懼。娜馨挨著他坐下,身體依舊緊繃,耳朵警惕地捕捉著門外任何一絲風吹草動。時間在死寂中流逝,每一刻都像鈍刀子割肉。她不敢想丈夫穆威的下落,不敢想阿里不哥家族的末路,更不敢想懷中這小小稚子,將要面對怎樣殘酷的命運。她只能緊緊抱著他,用自己冰涼的身體汲取孩子那一點點可憐的熱度。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煎熬中的片刻,門外終於傳來了腳步聲。很輕,很穩。
娜馨猛地抬頭,心臟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她下意識地將阿敦赤護在身後,身體微微前傾,如同母獸面對逼近的危機。
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沒有預想中凶神惡煞的獄卒,也沒有手持刑具的護法。站在門口的,只是一個穿著普通僧袍、面容平靜的小沙彌。他手中端著一個粗糙的木托盤,盤子裡散發出濃郁的、久違的食物香氣。
一碗熱氣騰騰、奶白色的濃稠酥油茶,幾塊烤得焦黃、撒著粗鹽粒的麵餅。
香氣毫無防備地鑽進娜馨和阿敦赤的鼻腔。阿敦赤的小鼻子下意識地翕動了幾下,一直緊張得抿得死緊的嘴唇微微張開,眼神直勾勾地望向那些食物,喉頭極其輕微地滾動了一下。
小沙彌低著頭,將托盤輕輕放在門口的粗木桌上,動作帶著一種寺廟中特有的安靜和規矩。他沒有看娜馨母子一眼,放好東西,便默默地退了出去,重新帶上了門。
屋內再次陷入寂靜。只有那托盤上嫋嫋升起的熱氣和濃郁的香味,固執地瀰漫在狹小的空間裡,與這冰冷的石屋、與娜馨心中沉重的絕望,形成一種詭異而強烈的對比。
娜馨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托盤上。食物?在法王寺?給囚徒?她腦中瞬間閃過無數可怕的念頭——毒藥?最後的晚餐?還是某種更陰險的試探?
阿敦赤小小的身體動了動,他仰起蒼白的小臉,看向母親,眼睛裡除了恐懼,第一次清晰地浮現出另一種強烈的渴望——飢餓。他伸出小手,輕輕扯了扯娜馨的袖子,聲音細弱,帶著哭腔:“娘……餓……”
孩子的聲音像一根針,刺破了娜馨緊繃的神經外殼。她低頭看著兒子瘦削的臉頰和渴望的眼神,再看向那冒著熱氣的食物。那香氣是如此真實,如此……誘人。一種混雜著疑慮、恐懼,卻又被生存本能催生出的、極其微弱渺茫的念頭,如同死寂冰原上燃起的一星火苗,在她漆黑一片的心底深處,極其艱難地、試探性地,跳動了一下。
也許……還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