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都,法王寺。
幽深的靜室內,光線彷彿被沉重的檀香壓得透不過氣。薩迦法王拜斯巴端坐於猩紅氈毯上,身姿如古松磐石,紋絲不動。他對面,坐著年輕的涅古罕皇子。皇子面容緊繃,眼底深處,是壓抑不住的焦灼與戾氣。
“法王,”涅古罕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淬了冰的刀鋒刮過靜室,“不能再等了!我那‘好大哥’真金太子,羽翼漸豐。若他日真讓他坐上那至高之位,你我,還有這法王寺,都將是刀下枯骨,史書塵埃!”他放在膝上的手緊握成拳,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拜斯巴閉著的眼緩緩睜開,眸光沉靜,深不見底。他指尖輕輕撥動著一串暗紅的瑪瑙念珠,發出細微而規律的“嗒、嗒”聲,在這緊繃的寂靜裡,顯得格外清晰。“皇子殿下,”拜斯巴的聲音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稍安勿躁。草原上的狼王再雄壯,也總有老去的一天。狼窩裡的崽子們,總要為那首領的位置,亮亮爪子,爭個高下。時機未到,急,反而會露出破綻,被獵人盯上。”
涅古罕的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像被強行壓下的猛獸。他盯著拜斯巴那張古井無波的臉,最終,那緊繃的肩線還是頹然鬆垮了幾分。他明白,眼前這位法王,是他此刻最大的依仗,亦是棋盤上最關鍵的執棋人之一。他需要拜斯巴的智慧和力量,更需要法王寺在漠北各部族中那根深蒂固的影響力。
“法王深謀遠慮,小王……受教。”涅古罕艱難地擠出這句話,帶著不甘,也帶著一絲不得不服的妥協。他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那小王今日便先行告退,靜候法王指引。”
“殿下慢行。”拜斯巴微微頷首,目光重新垂落,彷彿又沉浸入無邊的禪定之中。
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合攏,將涅古罕那壓抑的怒火隔絕在外。靜室重歸死寂,唯有檀香嫋嫋。拜斯巴並未動,依舊保持著入定的姿態。片刻後,一道纖細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輕煙,無聲無息地飄入室內。來人正是法王寺右護法雅沁,一身素淨的灰色僧袍,掩不住她年輕姣好的容顏,眉眼間卻透著超越年齡的沉靜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
她走到拜斯巴座前數步外,躬身行禮,姿態恭敬而利落。“法王,”她的聲音清泠,如珠落玉盤,“人已安置妥當。娜馨與其子阿敦赤,就在西院偏房。”
拜斯巴眼皮未抬,只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低沉的回應:“嗯。”
雅沁會意,不再多言,身形如來時一般悄然,無聲退了出去,消失在門口昏暗的光線裡。
門扉再次閉合,這一次,靜室徹底只剩下拜斯巴一人。他緩緩睜開眼,那雙深邃的眸子裡,再無一絲佛門慈悲的暖意,只剩下洞察世事的冰冷與精於算計的銳利。他並未起身,而是雙手在身前結出一個玄奧晦澀的法印。隨著印成,一股肉眼難以察覺的、帶著古老蠻荒氣息的能量波動,開始在他周身氤氳流轉。點點幽微的暗金色光芒,如同夏夜流螢,在他寬大的袖袍和衣袂間明滅不定。空氣中,彷彿有無數細密的梵唱低語憑空響起,又似有金剛怒目之影在暗影深處一閃而逝——【無界釋迦密乘】,法王寺不傳之秘,此刻在他身上悄然運轉。
他的思緒,卻並未完全沉浸在密法的玄奧之中。一個名字,一個預言,清晰地浮現在他冰冷的心湖之上:劉秉忠。那位深得忽必烈大汗倚重、洞悉天機的漢人太師。一年前一次秘會,劉秉忠曾指著星圖,語焉不詳地暗示:阿里不哥的血脈,或許並未斷絕其先祖攪動風雲的戾氣,雖年幼,卻可能成為未來棋盤上一枚意想不到的棋子,牽動各方氣運。
“阿里不哥的外孫……”拜斯巴的指尖無意識地在瑪瑙念珠上重重一按。他眼前浮現出那個被安置在偏房裡的孩子——阿敦赤。一個年僅四歲的孩童,身上卻流淌著黃金家族最桀驁、最危險的那一支血脈。
“若那劉秉忠老兒所言非虛,”拜斯巴的心念如冰河下的暗流,冷靜地盤算著,“此子便是奇貨可居。阿里不哥雖敗亡,其舊部仍有暗流湧動,漠北諸王心思各異。養著這對母子,便是握著一張牌,一張能在恰當時機丟擲去、足以攪渾真金太子那一池春水的牌……或可助涅古罕,亦可為我法王寺謀得更大立足之地。”
念頭一轉,那心念中的溫度驟然降至冰點。“若劉秉忠只是妄言,或此子不堪造就……”拜斯巴嘴角勾起一絲毫無溫度的弧度,“那便如無用的雜草,丟出去,任其自生自滅便是。法王寺的慈悲,從不施捨於無用之人。”
密法運轉帶起的暗金流光在他臉上投下變幻莫測的陰影,將他眼底那抹冷酷的權衡映照得愈發深邃。慈悲法相之下,是精於算計的冷酷心腸。
西院偏房。
與靜室的幽深壓抑不同,這裡勉強算得上乾淨明亮。陽光透過糊著高麗紙的窗欞,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光斑。一張矮几上,擺放著幾碟精緻的點心和一碗熱氣騰騰的酥油茶,散發出誘人的甜香與奶香。
娜馨坐在矮几旁,身上那件原本色澤鮮豔的袍子,此刻也蒙上了一層逃難的風塵與疲憊。她面前的酥油茶几乎沒有動過,一塊小巧的奶糕被她無意識地掰成了細碎的渣子,散落在几案上。她的手指微微顫抖,目光不時警惕地掃過緊閉的門扉和那扇透光的窗戶,彷彿那薄薄的紙和木頭後面,藏著擇人而噬的猛獸。
這裡不是家,是華麗的囚籠。法王寺的庇護?娜馨心中只有冰冷的嘲諷。拜斯巴的名字,在草原上與鐵腕和深不可測的城府相連。將她和赤兒安置於此,絕非善意。阿里不哥之女的身份,在父親敗亡的那一天起,就成了甩不脫的枷鎖,如今更成了他人眼中的工具。她必須逃,帶著赤兒遠遠逃離上都,逃離這些虎視眈眈的目光,逃到一個無人認識他們的角落,哪怕去放羊牧馬,也好過在這裡任人宰割!
念頭一起,她下意識地看向身邊的兒子。
矮几對面,小小的阿敦赤正安靜地坐著。四歲的孩子,臉蛋還帶著嬰兒般的圓潤,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像草原雨後最純淨的夜空。他似乎完全感受不到母親那幾乎要凝成實質的恐懼和焦慮。他小小的手,正努力而專注地捧著一塊比他手掌還大的、沾滿蜂蜜和芝麻的奶餅,小口小口,認認真真地啃著。香甜的碎屑沾滿了他的嘴角和小下巴,隨著他鼓動的腮幫子簌簌往下掉。他吃得很慢,很專心,彷彿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手裡這塊美味的點心吃完。周圍的一切——這陌生的房間,母親緊繃的神情,窗外隱約傳來的陌生腳步聲,甚至那無形無質卻無處不在的危機感——似乎都被他隔絕在了那個只有食物香甜的小小世界之外。
危險?那是什麼?阿敦赤的世界裡,此刻只有舌尖上甜蜜的滋味。
娜馨看著兒子天真懵懂、無憂無慮啃著點心的模樣,心中那根繃緊到極致的弦,猛地被一種巨大的酸楚和無力感狠狠扯了一下。眼底瞬間湧起一股熱意。她慌忙低下頭,用衣袖飛快地按了按眼角,將那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溼意逼了回去。不能哭,至少不能在孩子面前顯露脆弱。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緊閉的門,大腦飛速運轉,思索著每一個可能的脫身時機和路線。
偏房裡只剩下阿敦赤小口咀嚼食物的細微聲響,以及娜馨壓抑得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陽光靜靜地移動著光斑,空氣中的奶香和甜香,此刻聞起來,卻帶著一絲令人窒息的沉重。
就在這時,一直專注啃著奶餅的阿敦赤,動作毫無徵兆地頓住了。
他抬起沾滿碎屑的小臉,那雙漆黑純淨、彷彿能映出人影的眼睛,倏地轉向了房間一側那扇緊閉的窗戶。他歪著小腦袋,定定地望著那裡,小小的眉頭微微蹙起一點,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其遙遠、極其細微、只有他能捕捉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