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在庭院中江朔還覺得頗為開闊,白日裡才發現這庭院如此的小而逼仄,唯有透過院內堆滿的黑袍屍體,江朔才能確定這裡確是昨日的戰場。
院裡並無打鬥之聲,經歷昨夜的惡戰之後,大食黑衫軍拋下四五十具屍體,早不知遁到哪裡去了,一色黑袍屍體中間夾雜了幾個身穿錦袍的中官屍體,那是邊令誠的手下。
江朔看得心突突直跳,萬幸掃視了一圈,並沒看到自己相熟人的屍體。
這時一人輕語道:“溯之,你回來了……”
江朔循聲望去,見廂房廊下一人背靠房門,箕坐在臺階上,卻是假裴旻,北溟子大野勃。
北溟子雖然已沒有內力,但武功卻是棄之不去的,他既假冒了裴旻,自然也精研了裴家劍法,十年前江朔在雒陽“日睹三聖”時舞劍的裴旻其實也是北溟子假冒的,只怕當年教李白劍法的也是他。
北溟子雖有氣無力坐在地上,但身上除了塵土並無血跡,似乎並無外傷,看他腳邊橫七豎八躺了不少屍體,皆為長劍斷喉所殺,想必都是北溟子所為,想來他憑藉精妙的劍術與北狩步法,盡能與大食黑衫軍周旋。
但沒有內力豈能久戰?更何況北溟子此前還被李歸仁的內力所傷,一個晚上打鬥下來,早已中氣虛浮,接近油盡燈枯之態了。
北溟子勉力笑道:“溯之,大食人忽然退去,城外喊殺聲震天,想必我替你安排的各路人馬都到齊吧?”
這麼多路援軍果然都是受北溟子排程而來,只不過他們自己都不知曉罷了。江朔對此毫不意外,昨夜李珠兒先行離去應該就是去安排此事,只不她再未返回,不知如今她去了哪裡。
江朔點了點頭,北溟子眼中放光,道:“溯之,這些人不是你的故舊就是你至交,想來奪取唐皇江山毫不費力吧?”
江朔見北溟子幾乎虛脫居然還心心念念此事,一時不知該實話實說還是巧言安慰,卻聽另一人嗤了一聲道:“北溟老兒,你自負能操控人心,卻看不透朔兒之心,實在好笑得緊。”
江朔這才獨孤問隔著一扇門板在門內側地上坐著,只是之前他在門內陰影之中全無生氣,以致江朔方才竟沒察覺他的存在。
獨孤問的樣子可比北溟子狼狽多了,他身上滿是血汙,至少有一處血是獨孤問自己的——他肩頭箭創迸裂,鮮血淌了一地。
北溟子忽然怒道:“老夫算無遺策,萬里江山唾手而得,此等美事,誰會拒絕?”
獨孤問仍是以不屑的語氣道:“你自己不就不要坐渤海國的王位麼?”
不等北溟子回答,獨孤問接著道:“朔兒本性單純,遊歷天下十數載,只習武與行俠二事而已,與北溟子你當年何其相似?他從未見識過皇家富貴,又怎會覺得困在皇城內不得自由的帝王有什麼好豔羨的呢?”
北溟子身子一顫,轉頭盯視江朔,低聲喝問道:“溯之,我明明聽到山呼萬歲的聲音,李隆基離心離德,絕不會這樣受人擁戴,這呼聲難道不是對你的麼?”
江朔不忍心騙北溟子,終於下定決定說出真相:“聖人果然雄心已失,只想去成都避難,但太子李亨決意去朔方與郭子儀一起與叛軍死戰到底,這歡呼聲就是給他的。”
北溟子道:“呸!李亨無知小兒而已,天下怎可委於此等碌碌之輩?”
江朔嘆了口氣道:“我不過武藝上有些小成,若論治國,比之李亨不是更無知?北溟子前輩,我知道你為我擘畫,可謂殫精竭慮,但因為你的大計已死了太多人,乃至天下如今的亂局也有此中原因,我實於心不忍,還請前輩就此罷手吧……”
北溟子破口大罵道:“糊塗!無知!戀棧豆的駑馬!目光如豆的狗鼠輩!”
江朔一言不發,只由著他罵。
獨孤問卻哈哈大笑,拍著大腿唱道:“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這才是我輩所當為。”
這《俠客行》乃李白天寶三載的舊作,其時李白剛被賜金放還,詩中盡是重俠好義,視功名如糞土之意,獨孤問雖雅好音律,歌喉卻沙啞粗礪,說不上好聽,只是這嗓音配此詩卻是絕配。
北溟子似有所思,道:“溯之,是我小看你了,我既不重人間富貴,卻何以認為你會為俗世富貴所迷……”
獨孤問哼唱著滑過了朱亥、侯嬴兩句,又放開歌喉,唱道:“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北溟子忽然也笑了起來,道:“今日方知慧能大師所謂頓悟為何物,可惜無酒作酬。”
他亦跳過兩句,唱道:“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他甚至於掙扎著想要起身舞蹈,卻終於還是重重地坐了回去,獨孤問道:“北溟老友,你終於悟到了什麼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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