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臺四周人頭攢動,陸錦宣一眼便瞧見身後插著木質囚牌,蓬頭垢面的陸夫人。
母子重逢,沒想到竟是這般悽慘的畫面,望著母親散亂的花白鬢髮,陸錦宣對於母親的一切怨念,都在此刻煙消雲散。
“娘!”陸錦宣一聲高呼,陸夫人和眾人一齊向他望來。
他從人群中疾步穿過,奔上邢臺,只看了母親一眼,當即雙膝向監斬官跪下。
“陛下,罪臣錦宣懇請陛下開恩,放過罪臣的家人。”
陸錦宣邊哀求邊向臺上的宋宗叩首。
宋宗正襟危坐,面無波瀾,反倒是陸灃對陸錦宣道:“宣兒,君要臣亡,臣不亡不忠。莫再使陛下為難,就此作罷。”
“罪臣錦宣,求陛下開恩,求陛下赦免罪臣家人,罪臣願將所有罪責一力承擔……”
陸錦宣這一回沒有乖乖聽從陸灃的勸誡,而是固執地邊叩首邊哀求,聲聲情切,他的額頭都磕出血印,最後都淌下血來,殷紅的血跡將他俊美的面容硬生生分隔成兩半,望之甚怖。
在場的人們無不為之動容,不知是誰帶頭高呼一句“請陛下開恩”,接著人群中呼聲愈來愈高,許多曾經受過陸府恩惠的人,都紛紛下跪,為其求情。
“宣兒,別再磕了。”陸金氏哭喊著,老淚縱橫。
就連一向鐵面示人的陸灃都不禁別過頭,不忍再看他的兒子。
一同被押解在刑場上的陸府家僕,開始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哭聲感染群眾,人群中也有人跟著哭起來,登時一片哀嚎。
陸錦宣還在不停地叩首,多條血跡從他額頭淌到臉頰上,儘管再痛,儘管再殤,他都沒有落下一滴淚。
這是他最後的倔強。
“陸錦宣。”臺上靜默的宋宗終於開口,“你可知朕為何要處決你的家人?”
“罪臣明白,可罪臣還是斗膽懇求陛下,饒罪臣家人一命。”
陸錦宣停止叩首,他保持著叩首的姿勢,躬身跪在邢臺上。
“你與遼寇有染,視為通敵;與前朝太子勾結,意圖叛國。朕怎可留你與你家人性命?”
宋宗的面色陰鷙至極,陸錦宣這才明白過來,宋宗並非為早年生祭之事要滅口,而是不滿他救走荀秦,誤以為他有謀反之心罷了。
如此這般,倒是比自己預料的情形要簡單一些。
“罪臣並非……”陸錦宣語出一半,語氣急轉,“罪臣甘願領受責罰,請陛下放過罪臣家人,此事他們毫不知情。”
“陛下。“此時,陸灃面朝宋宗跪下,開口道,“錦宣不知事,是老臣教導無方,懇請陛下寬恕犬子,犬子之罪,懇求陛下允准老臣代為領受。”
“父親……”陸錦宣微微抬頭,愕然望向陸灃。
這是他記事以來,第一次當面喚陸灃為“父親”。
但這並不是陸灃最想聽到的稱呼。
陸灃也抬起頭,看著陸錦宣,目光透出鮮有的慈愛,這一刻,他像極了一個尋常人家,懷揣著對子女深沉的愛,不顯山不露水的嚴父。
“宣兒,你長大了,很多事並非你憑一腔真誠便可扭轉,何人該救,何人當舍,慎斷。還有,利與義不可兼得時,你自己要學會權衡。”
陸灃說這番話時,他的眼中再去往日的犀利,滿目悲愴。
陸錦宣鮮少在他父親眸中看到這樣的神采,他知道,父親這是在與他訣別。
他顧不得什麼禮節,當即爬起身,來到他父親身邊。
“父親,孩兒一定能救您!”他語畢,轉過頭,朝宋宗高聲哀求。
陸灃搖搖頭,將枯瘦的手搭在陸錦宣的肩膀上,壓低聲音道:“那件事,陛下一直如鯁在喉,他不可能輕易放過陸家,唯有我死。”
陸灃語畢,猛然將陸錦宣推開,接著一頭撞向邢樁,登時鮮血飛濺,陸灃癱倒在地,氣絕。
“爹!”陸錦宣痛撥出聲,他當即連跪帶爬來到陸灃身邊,扶起父親,陸金氏難抑悲痛,當即昏厥過去。
“爹!爹!爹——”陸錦宣雙手扶住陸灃的臂膀,使勁搖晃,但他爹終是沒有再睜開眼,陸灃的面上,還掛著淚痕。
陸灃,一生好強,從未在他人面前示弱,卻也在生離死別之際破防,流下淚來。
陸錦宣又輕晃幾記後,他將陸灃放平在地上,跪著向後挪幾步,深深叩首。
“錦宣,叩別父親。”陸錦宣顫聲悲呼。
白日驟然被霧霾籠罩,先前還放晴的天空驟然轉變成鉛色,厚厚的雲層壓得低低的,仿似就在眾人頭頂上,伸手便能抓到。
天色復又暗了幾度後,一道光亮劃破蒼穹。
“紅閃電!這是上天示警啊!”
“天降紅閃電,奇冤吶!”
人群開始議論紛紛,陸錦宣沉溺在悲慟中,遮蔽了人們嘈雜的議論。
臺上的宋宗見天降異象,也不好再處決陸家人,為了平息民怨,此次行刑只得作罷。
陸錦宣借了輛板車,將陸灃拉回陸府,可當他到達陸府門前時,才知道陸府已被查封。
他掉轉頭去,推著板車在雨中艱難前行,身傷易治,心傷難愈,他就這麼一步一泥濘地朝棺材鋪走去。
忽然眼前晃過一抹白,淡紫色的油布傘下,一襲白衣朝他飄來。
“阿宣,我和你一同去。”她不知該說些什麼來撫慰他,最後只憋出這麼一句話來。
這句樸實平淡的話,給了陸錦宣一絲慰藉,他抬起頭:“幸好,還有你。”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無論何時,你都有我。”
慕長璃說著,將傘高舉過他的頭頂,他推著板車,她替他打傘,兩人就這麼在雨幕下漸行漸遠。
雖然在邢臺上,百姓受到領頭吶喊的人影響,有絕大多數人是站在陸家這邊的,但“通敵叛國”畢竟是誅九族的重罪,此番陸錦宣去棺材鋪,竟無人敢售賣給他棺材。
無奈,陸錦宣只得自己找來幾塊結實木板,做了個簡易棺木,將陸灃安放在內。
全程慕長璃一直在他身邊,給他遞工具,為他打傘。
終於,兩人建了個簡易墓冢,陸灃也算是能入土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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