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錦宣親手刻了墓碑,在墳前燃起香燭。
做完這一切時,已近子時,由於買不到孝服,陸錦宣只得脫下外衫,以白色內襯暫代。
慕長璃注意到,他由於頻繁發力,有幾處傷口又崩開了。
陸錦宣似感知不到痛一般,雙膝跪地,雙手端著香,祭拜陸灃。
慕長璃放下傘,跟著跪在他身側,陸錦宣上香完畢,開口道:“長璃,我們已定終身,你也喚他一聲爹吧。”
慕長璃點點頭,輕喚:“爹,不孝兒媳慕長璃給爹叩首。”
她語畢,俯下身去,深深叩首。
待她起身,陸錦宣又說道:“自我記事起,我再未喚過他一聲爹,大樹的死、我孃的病,我都把長算在了他身上。有時,我覺得他不配當我們的父親,不配當孃的丈夫。”
慕長璃微愕:“孃的病不是紫荊所致嗎?”
“我娘,除了身疾,還有心病。”陸錦宣陷入回憶,“在我七歲那年,曾誤闖入爹的書房,在書房牆上,見過一名陌生女子的畫像。因為那事,我被爹關在宗祠思過三日,粒米未進,我娘怎麼求情都沒有用。”
慕長璃側過頭,看著他,靜靜地聆聽著。
“後來,我娘開始絕食,但她的身子骨弱,沒幾天就病了。可我爹依然沒有改變主意,甚至都沒有去看她一眼。我恨極了畫上的女人,後來我才知道,她是青霖閣的閣主玄冰。”
陸錦宣接著回憶道:“這就是我為何不願在玄冰閣長留的原因,我當時不知道靈川的存在,我甚至不知我孃的心病是因失去靈川而起……我覺得我真的很不孝……”
陸錦宣說著,神色愈發悲愴,他竭力抑住眼淚,微低下頭,似在懺悔。
“阿宣,其實你對你的家人真的很好,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慕長璃見他這般難過,心中也酸澀起來,“若是我從小被家人這般對待,我未必能有你這般真心。”
“其實,我爹掩飾得再好,我都能看出來,他心裡是有這個家的。我知道,他害大樹是為了保護我,但我並不需要這樣的保護……但我知道,他是為我好的……”
陸錦宣越說越激動,到後來都開始語無倫次。
慕長璃朝他挪了幾步,將他扳到自己懷裡,緊摟著他的臂膀,將他的頭抵在肩下,柔聲寬慰道:“阿宣,我不能阻止你難過,但我願意陪著你堅強。爹已經走了,爹拼命護下你,你要好好的活,莫負他一番苦心。”
陸錦宣已心痛到說不出話來,但她知道,他一定將她的話聽進去了。
別忘了,他是陸錦宣,他會悲傷,他會難過,但他絕不會怯懦。
未來的路,他定會好好地走。
雨勢越來越大,將兩人的衣衫全部淋溼,淺紫色的油布傘斜撐在地上,雨滴順著傘骨滴滴答答地急墜下來。
好不容易得了片刻的安寧,很快被前來緝人的金吾衛打破。
魏毅帶著一隊金吾衛士兵,將兩人包圍,陸錦宣和慕長璃正準備離開,冷不丁被圍了個水洩不通。
“陸護衛,我等奉陛下密旨,押你進宮受審。”魏毅大聲嚎道。
慕長璃下意識擋在陸錦宣身前:“聖旨何在?”
魏毅斜笑一記:“既是密旨,又怎可公示?”
慕長璃才不中他的計,她態度十分強硬:“既無聖旨,你們便無權緝人。”
她說著,握緊手中的傘柄,這柄普通的油布傘,在安寧時只是柄傘,但在陷入險境時,這柄傘在她手中,勝似繡刀,勝似利劍。
“長璃。”眼看雙方即將交火,陸錦宣開口道,“晾他不敢假傳聖旨,你在家中等我,我很快回來。”
“阿宣,你身上還有傷,我不放心你一個人……”慕長璃緊蜷的手指鬆開,抬起頭,一臉擔憂地說道,她語出一半,卻被魏毅打斷。
“陸護衛,你若不肯配合,莫怪我刀劍無眼。”魏毅語畢,金吾衛霎時齊舉長戟。
陸錦宣轉身對魏毅道:“放她離開,我跟你們走。”
“阿宣!”慕長璃伸手握住他的手,陸錦宣在他手背輕拍兩記,微笑以慰之。
“不妨事,你在家,等我回來。”陸錦宣說著,鬆開她的手,慕長璃的手就這麼空伸著,一雙杏目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繾惓難言。
陸錦宣走到魏毅跟前,魏毅卻取出枷鎖銬住他的雙腕,為了替李騫出氣,魏毅給他準備的鐵枷內還有倒刺,陸錦宣只微一皺眉,繼而舒展開,並未呻吟一聲。
鮮血自他腕間滴落,慕長璃望之心痛非常,她衝魏毅大聲喊道:“魏毅,你和李騫若敢傷他,我必千百倍奉還!”
“呵,沒想到,堂堂陸護衛,竟也用女人傍身?”魏毅鄙夷道。
他的話登時激怒了陸錦宣,他並非是反感別人說他是用女人傍身,他所不能忍受的是,別人褻瀆他對她真誠的愛。
陸錦宣倏爾握拳,一拳朝魏毅面門掄過去,魏毅被打倒在地。
金吾衛正欲上前,卻見他一把扼住魏毅的咽喉,狠厲道:“下次再褻瀆我對長璃的感情,我定不會再手下留情。”
陸錦宣這一拳並未使多少真力,卻足以將魏毅的臉打腫。
魏毅到底還未拿到宋宗決議處罰陸錦宣的旨意,他無權對陸錦宣用私刑,只能將這筆賬記在心裡。
“知道了。”魏毅被他狠厲的眸光震懾到,怯怯地應了一聲。
陸錦宣鬆開手,魏毅從地上爬起,朝金吾衛一擺手,眾人退下,魏毅押解著陸錦宣往皇城方向而去。
羅銀珠正巧在集市上採買藥物,當她看到陸錦宣的囚車從面前駛過時,她不免感到震驚。
也不知長璃現在怎麼樣了。
羅銀珠當即掉頭去尋長璃,她跑到月土匕家門前,見慕長璃正呆杵在門前,也沒有要進門的意思,她的身上還有淡淡血痕。
“長璃姐!”羅銀珠驚呼一聲,疾奔到慕長璃身側,她抓著慕長璃的雙臂,好一番探察,在確認她並未受傷後,將她一把抱住。
“長璃姐,陸大人的事我都已經知道了,你要堅強,我相信陸大人會沒事的。”
羅銀珠使勁晃著神情恍惚的慕長璃,慕長璃聽了她的話,無力地頷首,不到一日的時間,她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此時她連抬手的力氣都失了,只任由羅銀珠抱著。
羅銀珠感覺到她的疲累,接著勸慰道:“長璃姐,你要好好的,對了,我哥,我哥他已經押解著那個遼寇進宮了,他會為陸大人求情的,陸大人一定能平安回來的!”
羅銀珠說得信誓旦旦,就差對她說“我保證”,慕長璃知她是好意,終於勉力抬起手來,在她背部輕拍兩記,輕聲道:“謝謝你,銀珠。”
雨夜極寒,但緊貼在一起的心,如烈焰燃燒,溫暖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