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已到尾聲。林豫兮看著侍女們打著燈籠,緩步走下樓臺。那飄忽而去的燈光,帶來一種夢醒時分的悵惘,讓賓客們意興闌珊。
林方之在宴會進行了一大半時才從宮中匆匆趕回,席上還不斷有人來彙報事情,連飯都沒能安生地吃幾口。後來稍喝了些酒,面色就有些難看。林豫兮心知哥哥的身體不太好,想提醒他不要那麼操勞,但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
“宗主,今天晚輩真是獲益匪淺。”孟斯羽興奮地說,“沒想到墨國的船已發展到這種程度。好厲害啊,真的好厲害啊!”
這小子在席上和她談論了海船。她驚訝於他對船的瞭解和興趣,但隨即明白,這是有準備的。為了這場會面,為了取悅自己,他一定花了很多時間來學習有關船的知識。
雖然不喜歡他的心機,但能和一個聰明後生談談自己喜歡的東西,也好過跟那些腦滿腸肥的官員互相吹捧。她笑道:“你如此喜歡船,我送你幾個模型吧。”
“那太感謝了!”孟斯羽如同一個得到夢寐以求的玩具的小男孩,流露出一種純真的高興。
她微微笑了。純真的背後全是演技。這孩子真的很懂得如何討人歡心,比差不多同齡的葉默成城府深得多。她起初有些擔心他和默成在桑陵錢莊共事,會算計默成。但和他談了一番,她又覺得他的城府暫時是無害的。
這是因為,對於新政,孟斯羽是真心支援。這種熱情無法作偽,是能夠讓一個人閃閃發亮的熱情。它曾經出現在何先生談論他的思想時,出現在韓望南分析天下局勢時,出現在葉默成算銀錢時,出現在老布搗鼓他那些瓶瓶罐罐時,出現在龍野看藍雁……
她及時打住聯想,回到現實中。孟斯羽送她走下樓。外面飄起了冬雨,一個小宦官為他們撐起傘,但孟斯羽卻從他手裡將傘拿過,示意他退下。
“讓我來。”他說著,手在傘柄上移動了一點,避開了那小宦官拿過的位置。
林豫兮見狀,明白他有潔癖,從袖子裡摸出一張乾淨的手絹遞給他。孟斯羽遲疑一下,接了過來。
“沒用過,新的。”她說,“振宗很愛乾淨啊。”
孟斯羽尷尬一笑:“晚輩小時候多病,所以這方面會多注意一點。宗主見笑了。”
“沒什麼,你這樣是對的,身體不好什麼都做不成。你們現在很忙碌,生活上更應講究些。唉,我看林大人就是身負天下之重,卻食少事繁。有你這樣細心的學生照顧著他,也真是萬民之福啊。”
孟斯羽聽懂了她的提醒,點點頭,鄭重地說:“晚輩一定在老師身邊盡心伺候。”
他送她來到馬車前,和她告辭。馬車緩緩前行,穿過陰冷的冬雨,離開了那些在黑夜中靜默佇立的樓閣。
“今天林方之提的條件,你們怎麼看?”她問韓望南和樊慶。
韓望南說:“林方之在東南推行的新稅非常成功。他主持的桑陵銀莊,也是一個創舉。他如今正在代替我們成為東南百姓的代表。以前我們擁有道義,是因為朝廷不義。但看現在的形勢,如果我們還繼續擁兵自重,只怕道義就不在我們這邊了。”
“哼,道義。”林豫兮冷笑。就是這玩意,讓有個人害怕、厭惡,並最終殺死了他。
可是她深知它的重要性,知道韓望南說得對。
樊慶說:“其實如今維護著蘭島,又不能從來往商船中抽成,本就是賠本生意。蜉蝣島呢,旁邊的襄嶼駐紮著朝廷水師,要花大力氣防守,也做不了什麼買賣。以後除去了打仗的開銷,我們又收回赤蛇灣……呃,總之還了這兩個島,對我們也沒太大影響。只是,林方之給我們的也太少了。就換一個在州學裡議論之權,沒有任何實權啊。為何不直接向他提出,州府大事,要像我們海上同盟會那樣,由各家管哨投票決定?”
“這怎麼可能。”林豫兮說,“我們也就三十二家管哨,朝廷有多少高官大人?林方之若敢邁那麼大的步子,反對他的人立即就會推翻他,連皇上都沒辦法。不用急。凡事抵不住一個‘漸’字。只要允許百姓結社議政,給州學諫諍之權,漸漸也就會有其他權力。這是任何人無法阻擋的,你們等著瞧吧。”
韓望南說:“宗主看得長遠,但這事還需要一個懂行的人來參謀。你的老友錢玄朗寫過這方面的書,我讀了,覺得很受啟發。她在哪裡?最好能跟她當面談談。”
林豫兮笑道:“是啊,她也是入了夥的人,是時候為會里做點事了!正好她剛從蒼州回沫陽,明天我就找人給她送封信去。”
正說著,街巷裡忽然傳來一聲痛苦的嗚咽。林豫兮從車簾向外望去,只見路邊有一隻大黃狗,正一瘸一拐地追趕著她的車。
“停一下!”她急忙向車伕喚道。
車停下了。她跳下車,那條狗立即靠近了她。它看起來很眼熟,像……像那天在龍野的院子裡看到的那條狗。
因為她還記得,那條狗的後頸上也有這樣一片白毛。
“是你嗎?”她柔聲問。
它無聲地凝望著她,像是回答了她的問題。
她看到它渾身塵土,後腿受了傷,好像被人惡意地用火鉗燙了一下,傷口已潰爛化膿。她心疼地向它伸出手,而樊慶搶先一步,幫她把它抱上了車。
“找個獸醫給它看看。”樊慶拍了拍手上的灰。
她顧不得這狗有多髒,輕撫著它發燙的腦袋,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失而復得了。她又撿回來一個流浪的生命,這一次,她不會再辜負它了。
“我代他來照顧你。”她在心底對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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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一,桑陵下了一場大霧。
“老師,天涼了,戴上這個吧。”孟斯羽遞給林方之一條雪國織造的羊絨圍脖。
“謝謝你,振宗。”林方之微笑,“唉,最近如此冷,海上霧多浪大,不知北上運糧的海船怎麼樣了。”
欽天監已擇好啟程回京的吉日,是開春的元月十八。京城的重建更加緊迫,需要的糧食和物資,正源源不斷地從南方經海路運送到北方。
“老師不用操心,學生會加派一支船隊,作為備用。”孟斯羽說,“開支已經算好了,用銀莊籌來的錢,不會增加戶部的負擔。”
林方之甚感欣慰。孟斯羽辦事實在是讓人放心,給他減輕了很多擔子。
但林豫兮提醒他的話,他沒有忘記。他暗中派人去打聽了孟斯羽的身世,發現他幼時果然有一段坎坷經歷。他很驚訝林豫兮明察秋毫的眼光,也決定藉此試探一下自己這個學生。
他撫摸著柔軟的圍脖,裝作不經意地說:“振宗,你如此細心周到,會為別人著想,倒不像從小被人伺候慣的。起初令尊把你託付給我,我還怕你是個紈絝子弟。沒想到,你比那些世家公子好太多了。”
孟斯羽一怔,笑了:“老師,實不相瞞,我本就不覺得自己是世家公子。”
林方之心中一動,沒想到他如此坦誠。
“家母本來是青樓女子,家父在沫陽府做官時替她贖身,讓她做了外室。後來家父回桑陵,沒有帶上家母,也不知道她已有了我。家母生下我,一路找到桑陵,但先大父以之為恥,不認我們母子。直到我十歲時,先大父已去世,家父又去沫陽做知府,他沒有別的子嗣,才把我接回來。起初家母也只是側室,後來嫡母去世,家父才扶她做為正……這些家事家父挺忌諱的,所以沒跟老師講過。”
“哦,不必講。”林方之倒有些尷尬,“我只是隨口一提。”
“老師,我一直希望自己勤勉上進,讓母親面上有光。”孟斯羽認真地說,“所以我能吃苦的,老師有什麼事,都儘管讓我去做吧。”
聽了這幾句話,林方之對孟斯羽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他不覺得這樣的出身有什麼恥辱,反倒更覺得孟斯羽這樣的孩子很是難得。
他帶著學生走向政事堂。濃郁的霧氣中,孟斯羽抱著一個三尺長的大船模型,緩步而行。
那是林順卿託人送給他的禮物。
政事堂中,銅爐溫暖,薰香縈繞。六部九卿和桑陵地方上的高官濟濟一堂,中間坐著白髮蒼蒼的衛衍。
見林方之走來,衛衍向他友善地一笑。上次林方之幫他的孫女穩住了皇后之位,這事情衛衍自然知道了,也銘記心中。而其他人則恭敬地向林方之行禮,只不過這恭敬中都暗藏著一絲疑慮。
關於改革稅制和立法保護結社的會議,不溫不火地開了半個時辰。雖然有衛衍坐鎮,沒有什麼激烈的言辭,但林方之能感到明顯的阻力。
最終,刑部尚書蘇念然實在沒了耐心,終於較為直白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衛公、林公,你們廢除酷刑,重申法律,這都是老夫鼎力支援的。但這次的稅法和結社法,恕我直言,恐怕都是禍亂之源啊。”
林方之說:“還望蘇公賜教。”
蘇念然說:“老夫斗膽猜測,林公立法,思路都是一個‘分’字。”
林方之微微點頭。姜政推薦的人,水平真的都很高,其從政的經驗和分析問題的眼光,都是一流的。
“我們好不容易平息動亂,將天下重歸於一,為何又要分裂開來?”蘇念然捋著花白的長鬚,“就拿東南一帶來說,這裡的奸民向來難治。政通年間,就彼此勾結,成群結黨,屢次抗稅。若再令其地方自專,又允許民間結社,將來恐怕更不會把朝廷號令放在眼裡。”
“蘇公,可是挽救天下的也是淳、紹、蒼三州。”林方之說,“若非東南藏富於民,而是舉國財賦盡集於京師,天下崩解之時,我輩又上哪去尋一片安居之地?”
蘇念然道:“若能使舉國財賦集於朝廷,天下又怎會崩解?”
“以安帝陛下和今上的英明,姚公、衛公、姜公的賢良,自然不會。可若遇上璇水哀王清①這樣的昏主,重用陳賊這樣的奸臣,天下豈止崩解而已?”【①哀王清:新朝廷給白景清的諡號為“哀”。】
蘇念然沉默了。林方之示意孟斯羽將那艘船的模型搬了過來,眾人好奇地看著這艘精巧的木船,不知他有什麼意圖。
“諸位請看,這是林順卿在海外新造的大船。”林方之熟練地拆開船身的木片,露出內部結構,“諸公都是博學之人,應當知道,海船的船艙都是有隔艙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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