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了兩個時辰,早已遠離了霧團。龍野說,他們已經到了桑陵府的葦塘縣,林豫兮從沒來過這裡,也不知道他會有什麼朋友隱居在這荒郊野外。
成片的蘆葦長在河網之旁,連綿不斷,被風吹出浩瀚的沙沙聲。土路上沒有行人。馬車上的燈籠像是世上唯一的光亮,而他倆像是世上僅存的兩個人。
“到底要去見誰?”林豫兮終於還是問。
“離姬。”龍野的聲音在靜謐的空氣中顯得特別清晰,“她和陳君一起來的梁國,後來自己逃走了。她生了病,聽說你在桑陵,想來投奔你。結果循著打聽來的住址,找到了我。這段日子我照顧著她,找了名醫來給她治病。但可惜……唉。”
林豫兮的腦子還一片茫然。原來離姬也成了叛徒?憑什麼?他對她不薄啊……這個女人,既然做了這種事,怎麼還有臉來投奔她?她又怎麼會要死了,這,這也太……
她一時說不出心裡的感覺。她討厭離姬的傲慢,有點嫉妒她的美貌和風韻,恨她膽敢覬覦自己的男人並最終得逞,又欣賞她作為武器專家的才華——可是,她現在要死了?這麼一個美人,怎麼會跟死神聯絡在一起?
“她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講。”龍野說,“讓她當面告訴你吧。”
馬車遠離了河流,拐進了山下一片竹林。龍野放慢速度,又行了一段,終於停了下來。
林豫兮下了馬車,見林中有一座獨立的小院,看上去像望山人的住處。大門緊閉,龍野連敲三下,停了一會,再敲了四下,又停一會,再連敲三下,院門才輕輕開啟。
幾個少女和男孩,手上都拿著匕首、短刀、弓弩,待看清是他,才鬆了口氣,放下武器。
林豫兮早已發現,院牆上也有埋伏。這小小的院落,機關四伏,儼然是一個嚴整的軍營。離姬身邊只有這群侍女、小廝,能把他們訓練成守衛營寨的隊伍,這事也只有龍野幹得出來。
“龍先生,你回來了。”為首的小姑娘喜道。隨即,她看到了他身後的林豫兮,露出了驚喜又戒備的神色。
“夫人怎麼樣了?”龍野問。
“又昏過去一次。”那小姑娘說,“劉大夫說,只怕、只怕……”
龍野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臂,然後帶著林豫兮走向東廂房。一個大夫走出來,見了他,微微搖頭。
他們走進屋內,窗邊點著昏暗的油燈,濃郁的藥味瀰漫一室。青紗帳中,隱約躺著一個人影,幾縷烏黑的長髮從床頭垂落下來。
龍野走到床邊,輕聲喚道:“姐姐,姐姐。”
帳中傳來一點動靜。一個虛弱至極的聲音說:“龍先生……她、她來了?”
“嗯。”龍野說。
“讓她離遠一點!”離姬忽然有些慌張,“不要、不要讓她看到我這樣子……”
林豫兮聽見這話,心中又氣又憐。這個妖豔的女人,死到臨頭,還如此在意她的美貌,不肯讓自己的病容落入情敵眼中——既然如此,又叫她過來作甚?
“我不看你。”她說,“你有什麼事?趕緊說吧。”
離姬沉默一會,說:“拿過來。”
一個侍女領命而去,過了一會兒,又回來了。
而她懷裡的東西,讓林豫兮大驚失色——那是一個襁褓,裡面是一個熟睡的嬰兒!
她愣愣地說不出話,睜大了眼睛,盯著這個從天而降的孩子。
“呵呵。”離姬的冷笑從青紗帳中傳來,“這是陳彥周那混蛋的女兒。小東西,都是她把我活活害死……本來沒想要她,但一不小心就有了。真倒黴……”
林豫兮腦海一片空白,壓根沒聽懂她語無倫次的話。她只是驚問:“他、他知道嗎?”
“哪敢讓他知道?”離姬語氣輕蔑,好像她問了個傻問題,“他經常揚言,說哪個女人敢懷孕,就要把她扔海里餵魚。我發現有了這小東西,便不敢再待在他身邊,只得逃走。”
“他那只是渾話而已。他如果知道……”林豫兮說不下去了。
“哼,就算這樣,要我留在他身邊等死嗎?”離姬又開始冷笑,“我早看到他必敗無疑,可不想帶著這小東西和他一起進你們梁國的詔獄!”
嬰兒忽然醒了過來。她發現屋裡人很多,不安地哭了起來。
那聲音,細弱如小貓,讓林豫兮的心一陣抽痛。
她顫抖著伸出手,想要將孩子抱過來。侍女遲疑了一下,還是遞給了她。
孩子小小的身體是如此柔軟,就像一塊豆腐,一捏就會碎。她看見了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一雙黑眼睛。那眼睛像極了陳彥周,睫毛長長,眸子如星空般深黑。只是,它們完全是懵懂的,還沒有受過一絲傷害,沒有任何恐懼。
這一瞬,她只覺得陳彥周復活了過來。他童年時神氣可愛的模樣浮現在眼前,真切無比,活靈活現。
那艘堆滿屍體的“鬼船”上慘烈的場面,縈繞在她唇齒間的血腥味,被這雙懵懂的黑眼睛驟然驅散了。
孩子躺在她的懷抱裡,竟然就不再哭了。她痴痴地凝視著這個陌生人,忽然微笑起來。
“小東西還挺喜歡你,沒良心的白眼狼。”離姬在帳子裡罵道,“快抱走吧,別讓我心煩。”
林豫兮聽她還在嘴犟,心如刀絞。她說:“你別這樣……”
“我真不想要孩子。”離姬說,“陳彥周這混蛋,徹底把我毀了……結果呢,賠了一條命生出來的小東西,又長得和他一模一樣,一點兒不像我。真夠倒黴的。你說是不是,是不是?”
林豫兮明白,離姬是怕自己恨她,連帶著恨她女兒,所以要竭力證明自己並不在意這孩子,竭力說孩子身上沒有母親的影子。離姬希望她只把這孩子看作陳彥周的遺孤,忘記和她之間的聯絡。這份笨拙的心機讓她難受至極——這個可笑的女人,她把海怪林順卿當成什麼人了?果真令人討厭!
眼淚無聲地流下。林豫兮說:“是,她和陳彥週一模一樣。”
離姬終於釋然,笑道:“那就交給你了。”
“你放心。”她一字一句地說。
“我有一箱武器圖紙,也用不著了,你一起拿走吧。”
侍女拿來一個木箱,開啟蓋子,裡面是厚厚一摞精細的圖紙,批註著密密麻麻的數字。
真是一份厚禮。這是一個母親能為孩子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林豫兮含淚點頭:“我收下。”
“還有……你給她起個名字吧。”
“你叫她什麼?”
離姬怒道:“沒名字!我就叫她小東西!你快給她起一個,告訴我!”
林豫兮只得答道:“陳容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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