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曾經為自己的女兒準備的名字,沒有想到,此刻竟脫口而出。她立即意識到自己回答得太快了,慌張地看向龍野。卻見他似乎壓根沒聽到,只是默默地看著床頭垂落的那幾縷青絲。
“好,陳容安。”離姬眷戀地念了一遍這個名字,“那就……那就這樣吧。帶著陳容安,趕緊走!”
“不,你再抱抱她。”林豫兮抱著孩子,走到床前。
離姬沒有聲響。
“我向你發誓,以海上同盟會宗主之名向你發誓,會永遠保護這個孩子,讓她平安快樂地長大。”林豫兮忍不住提高了聲調,“你就放心地抱她吧,相信我!”
又是長久的沉默。終於,青紗帳下,伸出一雙枯黃的手。那雙手乾瘦得皮包骨頭,青色的血管彎曲突起,顯得那樣衰朽,那樣可怕。
龍野不忍再看,移開了目光。
小小的襁褓放在了那雙手上。離姬竭盡全力,將孩子慢慢抱回帳子裡。隨即,朦朧的青紗之後,傳出了壓抑的嗚咽聲。
燈火搖曳,在牆壁上投出幢幢黑影。女人哀哭和著窗外的風聲,充滿令人心碎的不捨和傷感。
她的高傲和偽裝,還是在最後的離別面前敗下陣來。
“安安,安安。”她喚起了女兒的新名字,聲音溫柔得難以置信,“你以後要乖乖的,要聽話,要懂事,不要給你的新阿孃添麻煩。長大以後,要孝敬你的爹孃。”
林豫兮看向龍野,卻見他臉色蒼白,似乎在拼命隱藏自己的恐懼。她知道,這一幕讓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姜大小姐在離開徐家的時候,一定也這樣叮囑過她可憐的兒子。
天下的母親,總會不謀而合。
“林姑娘。”離姬忽然又喚了這個塵封多年的稱謂,“還有龍先生……謝謝你們。謝謝。”
“你放心。”龍野也說。
離姬破涕為笑,不再言語,只是默默地抱著女兒。龍野和林豫兮相視一眼,兩人悄悄離開了這間屋子。
屋外,冬季冷冽的寒風吹散了死亡與離別的氣息。兩人無聲地佇立著,忽然,龍野猛地抱緊了她,再也不肯撒手。
“我們好好過日子,好不好?”他低聲在她耳邊說。
“嗯。”她又哭了,眼淚浸溼了他的衣襟。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已矇矇亮了。屋子裡傳出侍女們的一陣驚呼。劉大夫提著藥箱衝進屋子,過了一刻鐘,又從屋裡走了出來。他看著東邊泛白的天色,發出一聲疲憊的嘆息。
那最得力的小侍女抹著眼淚,來到林豫兮身邊,無助地看著她。林豫兮嘆道:“她不想讓我看到她現在的樣子,我就不進去了。”
她到鄰近的村子中買了棺木,請人收殮了離姬,將她葬在了附近的竹林裡。
又一個興風作浪的靈魂,也恢復了安靜。
站在墓前,北風颯然。林豫兮懷抱著安安,想讓她和母親告別,但她睡得很香甜,完全不知道自己剛剛經歷了人生最可悲的永別。
她生於甲辰年十月初一,早產了一個多月,有些孱弱。來到這個世界才三十天,就失去了雙親。
林豫兮只想用自己的一切來保護這個柔弱而可憐的小傢伙。
她明白,自己的悔恨和遺憾有了償還之處。她又重新有了希望,有了勇氣。
安安拯救了她。不,其實是龍野拯救了她。她將用一生來保護這兩個最重要的人。心中的缺口充盈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堅定和溫情。她感激地看向龍野,輕輕靠在了他的肩頭。
龍野攬住她的肩膀,低聲說:“阿夏,離姬身邊的那些丫頭和小廝,都不能留在梁國。”
是的,她明白。以陳彥周的滔天大罪,本應誅滅九族。只是朝廷不清楚他的生平,找不到他的九族,才只好作罷。但凡有人知道陳容安的存在,這孩子必將難逃一死。
“我馬上派人把他們都送回芥島。”她說。
他說:“或許,應該殺人滅口才對。”
她確定地說:“你不會這麼做的。”
“嗯,你也是。”龍野嘆道,“所以啊,我倆都有太多秘密,而這些秘密遲早會守不住。阿夏,等你辦完你的事,我們一定要儘快離開梁國。”
她輕聲說:“好,聽你的。”
他放開她,向陳容安伸出雙手。
“來,給我抱抱。”
林豫兮小心翼翼地把襁褓遞給他。
他全然不會抱孩子,一下子就將孩子驚醒了。林豫兮正在擔心,卻見陳容安並沒有哭,而是睜著懵懂的眼睛看著他,忽然,又神秘地微笑起來。
“原來見了誰都笑啊!”林豫兮這才發現她的小伎倆。
“喂,你說這到底怎麼養?”龍野端詳著孩子,顯得有些為難,“我養過馬駒、雛鳥、毛毛蟲、貓崽子、狗崽子,人的崽子還真沒養過。”
林豫兮說:“我會養,小時候帶過我妹妹。”
“那都是多少年前了。”
“……沒事,請教一下青青和阿圓,她們有經驗。”
龍野還在認真賞玩這個粉嫩的“人崽子”,看了一陣,評價道:“我們安安,爹媽都是良種,又是遠親雜交,以後一定特別聰明漂亮。”
林豫兮聽他總擺脫不了養育犬馬的那些詞彙,啞然失笑,說:“只怕繼承了她爹媽的高傲叛逆,將來有得令我們頭疼。”
“別擔心,咱倆一起教她,還怕教不好?”龍野說著,一手胡亂抱著安安,一手挽著她,向山坡下走去。
林豫兮說:“等她長大一點,咱們就教她學武吧。”
“對,一定要學,免得被壞小子欺負。”
“唉,她長大了總是會跟一個壞小子——或者壞姑娘跑掉的。尋歡作樂,打打鬧鬧,把你我忘到九霄雲外。”
“什麼?哪有這麼便宜的事?老父親第一個表示不允許!”
兩人憧憬著未來,語調和腳步都越來越輕快。陣陣絮語給竹林帶來了生機,驅散了北風的輕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