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定元年除夕,桑陵,梅隴坊。
林方之很快就要離開桑陵,隨御駕前往鴻都了。在桑陵的一年多,他很少去小妹家,每次來也是隻帶幾個親信,非常低調。等到桑陵人終於發現淳州商會的張老闆就是他妹夫的時候,他們已經晚了一步。林方之早已讓張鶴年不再做生意,只做海社的事。張鶴年也很拎得清,以他高超的交際能力,替林方之將那些希望打通關係的人都堅決拒之門外。漸漸地,也就無人再動這個心思了。
而希望結識徐兆麟的人,也毫無例外吃了閉門羹。和張鶴年溫厚有禮的拒絕方式不同,徐兆麟這個人很狂傲,寧可跟一條狗說話也不理會這些達官貴人,讓不少人暗中切齒。
林豫兮明白,他是在用這種方式表示自己絕對無意參與他們那些破事。
這個除夕,全家人難得地齊聚在張鶴年和林湛若的家中,熱鬧之中卻縈繞著離愁別緒,有點淡淡的傷感。
林豫兮是以張鶴年朋友的身份來“拜訪”自己孃家的。林方之和張鶴年把母親瞞得甚好,她只是悠閒地做著太夫人,每天帶帶外孫子,和一些蘩縣老鄉遊山玩水,至今尚不知道赫赫有名的林順卿就是自家阿夏。
“阿補呢?”見了她的面,母親還是首先問了這個問題。
“在海上。”她終於可以平靜地回答了。
母親皺起眉頭:“怎麼又不跟你一起回來?都十幾年沒有見過他了,這孩子,真是……”
“娘,他不會再回來了。”林豫兮說。
母親愣了半晌,重重地嘆了口氣。
“唉,怎麼弄成這樣……”她痛惜地看著女兒,“你都三十多歲了,他怎能——”
“娘,別怪他了。”林方之在一旁說,“他也有他的難處。”
“你們真的就不能和好了嗎?”
林豫兮說:“不能了。娘,放心,我們還是朋友,永遠都是。”
母親抓著她的手,默默無語。良久,才哀傷地說:“阿夏,那你住回家裡來,跟阿孃在一起,好麼?”
林豫兮和林方之相視一眼,見他微微點頭,便說出了他們商量好的話:“不行。阿孃,你在外面,還是不要提起我。別忘了我身上還有命案呢。”
母親很不悅:“阿栩都做了這樣大的官了,宣德司的罪行都昭告天下了,我還不能認你麼?阿栩,以前那些事還沒有勾銷?”
林豫兮殺宣德司晉時樂等人的事,現在看來當然不算什麼——母親不知道,她的小阿夏如今隨便搞件事情,都比這樁命案嚴重多了。母親更不知道,她經常和老朋友一起痛罵的罪大惡極的“陳賊”,就是她心心念唸的好女婿。
林方之只得又撒謊:“正因為我現在做了大官,所以更不能讓人抓住把柄啊。若有小人知道我曾經篡改朝廷檔案,不知道又要怎樣大做文章。”
母親想了想,不情願地說:“好吧。那你也該上上心,給你妹妹再找個丈夫。難不成她一輩子這樣孤單著?”
林方之連連點頭。
一家人圍著火爐又閒聊一會,阿呆哭了起來,非要外婆帶他出去散步,母親只得帶他出去了。張鶴年和阿圓則忙著吩咐僕人佈置晚宴。火爐前只剩下林方之、林豫兮和劉芸照。
兄妹二人面對著面,靜靜地坐著。林豫兮終於有機會細細打量哥哥,只見炭火照亮了他的眼睛,讓他的五官顯得輪廓分明。他越來越像阿爹了,林豫兮忽然升起一種衝動,想走過去伏在他的膝蓋上,想輕輕撫摸他消瘦的臉頰。可是,她不能。
“你們在淳州會很安全。”林方之忽然開口,但沒有看她,“東南總督孟玉衡很快要調任到京城去做吏部侍郎——這還沒公佈,你別聲張。現在不打仗了,我們不再設總督,以後淳州的事,就由巡撫馮韻芝說了算。他是我的朋友,你大可放心。陸阿豪會做桑陵府總兵,錢肅、鶴年、何三爺在淳州都很有影響力,他們都會幫你的。”
林豫兮冷笑:“你不怕你一走,我又在南方興風作浪?”
“你沒那麼傻,對吧?”林方之終於直直地看向她,目光犀利如劍。
她沒有迴避,讓他從自己眼中看到了他想要的答案。是的,她不傻,正如韓望南所說,她不會站在道義的對立面。林方之滿意地笑了,神色溫和下來。
“聽著,輕易不要離開南方。”
“知道。”
“還有,你的男人是怎麼回事?他既然回來了,怎麼不和你一起來拜見母親?是依然瞧不起我們寒門小戶麼?”
林豫兮不想解釋。她知道,龍野從沒主動提出要來見她的家人,是因為他本就對血緣親情很淡漠。他就算來了,也只會按京城世家那套繁文縟節,客客氣氣地應對所有人,進行一場勞累的表演,那又有何必要?
她問過他,是願意過來應酬還是自己在家。他果斷選擇待在家裡烤火看書,她也就任他去了。
林方之逼問:“他既肯為了你放棄功名,說明他對你用情還是很深的。我搞不懂,這麼大的事都肯做,為什麼就不肯屈尊降貴來看看你娘?”
林豫兮冷冷地說:“搞不懂就別胡思亂想了。”
林方之怒道:“那你倒是給我個答案啊。”
林豫兮終於還是答道:“首先,你看輕了他。他不是為了我放棄功名,是他自己從來就不想要。第二,他從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尊貴,他不來,只是覺得和你們沒什麼好聊。第三,你不要派人監視他了,他最討厭被人盯著。”
“我派人盯著他,也是為你好。”林方之直言不諱地承認了自己的行為,“對了,我問你,他從哪撿回來了一個孩子?神神秘秘,究竟在搞什麼鬼?”
“我們收養的孤兒。你管得著嗎?”
林方之說:“我不管你們自己胡鬧。只是這個人行為太詭異了,你難道不覺得可疑?”
“是,你們都對他不放心。你、衛衍,還有我那些疑神疑鬼的手下。”她說,“其實你們大可不必如此提防他。他的境界比你們高多了,你們緊張得不得了的那些事,他壓根就不放在心上。”
“哦?我不瞭解他,願聞其詳。”
“他無論在什麼地方,是什麼樣的身份,被別人怎樣對待,都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人。”林豫兮看著林方之,“你做得到嗎?你喜歡你自己麼?”
林方之默默無語,良久,起身離去了。
炭火發出輕微的響聲。林豫兮嘆了一口氣,這才注意到嫂子還坐在一旁。
兄嫂成婚這麼多年,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嫂子。她雍容華貴,很有京城名門太太的氣度。溫婉又安靜,像深宅大院裡的一隻白毛獅子貓。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