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定元年十月一日，皇帝白景深擢戶部左侍郎林方之為戶部尚書。同日起，林方之開始主持創辦桑陵銀莊。
負責召集沿海商人的，是海社的副社長張鶴年。在蒼州頗有影響力的葉默成和戶部主事孟斯羽，這兩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也受到林方之重用，積極投身於此事中。
住在秋霖山下的龍野，對這些國家大事絲毫不知。他生了一場病，才漸漸康復。病中無事，只是翻看自己的筆記，想找出一兩個好點子，等病好了再做深入研究。
他很少生病。這次是受傷太重，大夫說，還需慢慢調養兩年。但討厭的是，總有人要打擾他的休息。
“先生！”一個小廝又在門外叫，“工部營繕司郎中朱紹文大人送來了拜帖。”
他不耐煩地說：“不是跟你說了嗎，凡是做官的人，都跟他們說我不在。”
張鶴年給他送來幾個僕役和廚娘。一開始他們都恭恭敬敬地叫他“老爺”或是“大人”，他覺得庸俗，便要他們叫自己“先生”。這群人裡最伶俐的，就是這個叫阿恆的十六歲小廝了。
“可是，朱大人已經是第三次來了……”阿恆無奈地說。
“唉，煩死了。”龍野把稿紙往桌上一扔，“那你去跟他講，我每天都在，只是不想見他。今天不想，以後也不想。這樣總可以了吧！”
自從他去見過了衛衍，他的身份便不再是秘密。很多人慕名前來，想要拜訪大名鼎鼎的徐兆麟。他知道，這些人目的各不相同：有些是不相信他會真的拒絕封賞，認為他遲早要身居高位；有些是想透過他投入定國公姜政門下；還有些只是想一睹平定北方的“大英雄”的真容。這些俗人讓他不勝其煩。他只得閉門卻掃，一個也不見。
“汪！”一聲犬吠傳來。門簾一動，一條威風凜凜的大黃狗躥了進來。
龍野大喜，叫道：“小黃，你來啦？”
這是他新結識的朋友，遊蕩在山腳下的一條公狗。它不時從後門溜進來找他，陪他一起玩。
“喲，這又是什麼。”他發現狗毛上沾著一些帶刺的果實，把它們一顆顆摘了下來。“不是蒼耳，也不是蒺藜，我還沒見過這種……”
黃狗終於擺脫了這些粘毛的玩意，搖頭擺尾，無比歡騰。
“我今天好多了。下午跟你去山裡玩，怎麼樣？”龍野撫摸著它溫熱的腦袋，“你帶我去看看，是什麼草結出了這種果子。”
“先生。”阿恆的聲音又在門外響起。
“又是誰啊！”龍野覺得自己的耐心已達到了極限。
“有一位韓先生，沒有拜帖……”
龍野一愣，急忙說：“快請！”
一種不祥的預感飄過心頭——韓望南迴來了，那阿夏應該也回來了。可是，她為什麼不來見他？
他匆匆換了衣服，梳好頭髮，來到前院。廳堂之前，幾株古松在風中颯然作響。韓望南已坐在堂中，見了他，起身行禮，道：“龍君，別來無恙？”
“還好。一年不見，韓君還好麼？”
“慚愧得緊，沒幫宗主做成什麼大事。”韓望南打量著他，露出一絲笑意，“龍君，沒想到你如此厲害，大家都震驚得不行。唉，其實也是我們愚笨了，以宗主的知人之明，她看中的男人又豈會是凡人？”
“我沒什麼厲害的。”他誠懇地說，“沒有宗主的錢，沒有你們打下茨陽，給我們送來武器和糧草，戰事哪能這麼快就結束？”
韓望南說：“不必謙虛。當今天下，你和宗主，是功勞最大、聲望最高的兩人。你倆要是強強聯手，只怕能權傾梁國，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幸好，你們都不貪戀權力，懂得怎樣把它用好。”
“這都是陳君給我們的機會吧。唉，如今高高在上的這群人，真的很難說，到底該恨他還是感謝他。”
韓望南沉默了，那雙漂亮的金眸如雪國的聖湖般冰冷。
龍野看著他，忽然明白了他的來意。
“你們……沒救下他？”他問。
“是的。”韓望南說，“他堅決不肯向我們投降，明明一艘船也沒有，但竟然乘竹筏入海，硬是搶奪了衛衍的大船。他自己拖住敵軍主力，讓手下的人有機會逃跑。唉，他這個人，就是厲害得可怕，又倔強得可笑……宗主盡力救他了，可惜，她趕到的時候，他已經快死了，據說，那場面十分慘烈。”
龍野的心一點點涼了。
“宗主推測，他是被他的部下叛變所殺。她說，她只要早到一刻鐘，就不會這樣了。”
這一瞬，龍野想起了師父的話：“有些人的過去，在他們身上留下的印跡特別深。”
陳彥周取得了永恆的勝利。他在阿夏心中留下了最深最深的痕跡，留下了一生的歉疚、悔恨和哀傷。雖然，他大概並不想這樣。
龍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和韓望南一起陷入了沉默。窗外，松聲如潮。
良久，他才幽幽開口：“以後沒有人能和我比劍了。”
韓望南說：“刀劍之術只是小技。我倒是很好奇，你們在戰場上誰更強。”
“這種拿別人性命來做籌碼的對決，還是不要發生比較好。”龍野說，“其實答案也很顯然。無論勝負，都是他比我強。”
“何出此言？”
“因為我自幼就有最好的條件來學習打仗，連衛衍都只是我眾多老師中的一個。這樣都學不好，那也太丟人了。而陳君，起自鄉野，提兩把刀傾覆天下，這才是真正的奇才啊。”
一種薄薄的悲涼縈繞在心頭，是無奈，是憂慮，還是孤獨？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韓望南凝視著他，感嘆道：“他活著的時候，我總要在北面提防著他，煩得要命。但他死了，又好像少了點什麼，一下子覺得很無聊。”
兩個男人再次陷入沉默。又過了一會，韓望南才說：“還是說眼前的事吧。老大現在住在何小姐家裡，你放心，她看上去很好，但就是顯得太正常了。”
龍野的心又揪了起來，一時間，卻完全想不出來自己該做些什麼。
“其實，老大的私事，我是不該來摻和的。”韓望南同情地看著他，“我今天來，只是想讓你有個準備。今天下午她要來見你，到時候，別和她說我來過，可以麼？”
“那是當然。”他很感激韓望南的好意，“韓君，你說我該怎麼做？”
“龍君是一世豪傑，自然有自己的選擇。”韓望南說，“我只說如果是我，我會怎麼做。要是我捨不得離開一個女人，就會在此刻儘量理解她、包容她，讓她一生感激我。要是我不想委屈自己，那我就果斷離開，好聚好散，光明磊落。”
龍野想了想，忽然明白他是怕自己生了阿夏的氣，從此與她為敵，所以才特意來勸說自己的。這位老兄，也是為海上同盟會操碎了心。他點點頭，說：“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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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林豫兮的馬車來到了這座依山傍水的小院。
院子不大，但非常雅緻，草木繁茂，是龍野會喜歡的風格。她走進後院，聽著風吹草木的聲音，感到這裡安靜得如同夢境，顯得那樣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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