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淡淡的藥味隨風飄來。她心中一疼——張鶴年已經告訴過她,龍野病了,病了很久。
“阿夏!”他聞聲迎了出來,“怎麼沒人通報一聲?唉,你又瘦了……”
“你也瘦了。”她說,“天涼了,南方的冷和北方不一樣的,是溼冷,容易生病。你多穿點,別涼著。”
樟樹上掛著一個鞦韆,在風中晃晃悠悠。樹下,趴著一隻懶洋洋的大黃狗。一切都是那麼靜謐,那麼溫馨。可是,卻好像離她無比遙遠。
他向她伸出手,想要將她攬入懷中,她卻逃避地移開了目光。
他的手尷尬地僵在半空。最終,只能縮回。
“對不起……”她輕聲說,“我沒能救下他。”
“嗯。”他應著,眼裡閃過一絲擔憂,“你盡力了,不要責怪自己……”
“我現在心裡很亂。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抱歉,真的對不起。真的。”
“我懂。”他說。
她不敢看他,就那樣傻傻地站在那裡。過了片刻,才將懷裡的木盒遞給他。
“這是他讓我給你的。”
龍野接過,開啟一看,顯得驚訝又感慨。
“他說,他答應了你,就不會食言。”她說。
她已經發現,她再也說不出那個人的名字了,只能用“他”來代替。極度的痛苦,原來無法用任何形式來表達。
所以,最強烈的情感,反倒化為了冷漠。
“阿夏。”龍野柔聲喚她,拉住了她的手,“乖,過來吧。”
嘴裡似乎又出現了鮮血的味道,那個人的血。她顫抖了一下,掙脫了他。
她現在害怕擁抱任何人。
“我還有點事。”她侷促地說,“今天就這樣吧。過、過幾天有空了再來找你……”
龍野清亮的眼睛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那是受傷的、難過的眼神。是啊,他就像小動物,收起爪牙,把肚皮露給最信任的人看,卻不料,被她狠狠踢了一腳。
她本想好好彌補對他的虧欠,本來答應要養著他,可是,她給他的卻是更深的傷害。
歸根結底都是她的錯。所有愛她的人都會被她辜負,她就是個無能又自私的人。
龍野做錯了什麼?他那麼好,一點錯也沒有。可總是這樣,他總是因為別人的錯誤而受到懲罰。徐永棠是這樣對他,她也一樣……
他們都是一群混蛋,一群壞人。
“那就這樣吧。”她知道自己的語氣是那樣冷淡,充滿了距離感。
他沒說什麼,點點頭,帶她走向前院的大門。
“這裡這棵烏桕樹,到了秋天,一定會很漂亮吧。”他忽然說。
她看向他,見他依然淡淡地微笑著,只覺胸口更加疼痛。良久,才說出一句話:“你照顧好自己。”
“嗯,放心。”他笑得更加陽光,“我娘只生了我一個,我怎會不好好自愛呢?”
她實在不能再看他了,只得回過頭去,走向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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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豫兮回到何青青家,一頭扎進了海社的事務中,從早忙到晚,沉浸在麻木的忙碌之中。
就這樣過了三天。早晨,她正在和人開會,何青青突然闖進來,將她拉了出去。
“龍野走了。”何青青說,“今天清晨突然騎馬走了。我一直派人盯著他,但這群飯桶跟丟了。問他家的僕人,那些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這再正常不過。他本就是一頭機警的野獸,擅長隱藏自己的行蹤。她把他從野外帶回城市,卻沒能盡到責任。現在,他又消失在山野之中了。
“哦。”她木然地說。
“林順卿!”何青青掐住她的胳膊,“你不去找他一下?啊?老孃為你操碎了心,你就‘哦’一聲就完了?”
“他想要走,難道我能把他抓回來?”她強壓下喉頭的酸楚,“青青,其實他和我在一起,一直都是委屈著自己,遷就著我。我本來想慢慢改變,想全心全意地愛他,可是……唉。我太糟糕了。他現在終於忍受不了了,終於受夠了我。這對他而言,其實是一件好事吧。”
何青青的眼神憂傷起來。她喚了聲:“順卿……”卻再也說不出安慰的言辭。
林豫兮勉強笑笑,握了握她的手,讓她安心。然後,她轉身走進了屋裡,回到了那無聊的會議中。
“朝廷說,要給納粟的大戶一些好處,讓他們的子孫得個貢生的功名。”她的聲音依舊是那樣沉穩有力,不怒自威,“這是不夠的,遠遠不夠。不要說貢生了,淳州人讀書好,出過多少狀元,多少高官,又有誰能真正保護我們的鄉黨?朝臣們都是食君之祿,身家前程都系在君恩之上,一旦遇到強勢的君王,又有幾個敢違逆聖意?”
眾人紛紛點頭。
“我們要朝廷承認海社合法,把它寫進律法之中,昭告天下。聽說林方之打算允許州學議政。我們還要爭取能在淳州州學中有一席之地,光明正大地為自己的利益說話。我們不是官吏,不拿皇上一分俸祿。我們要自己出錢,換取參與朝政的資格,永久的資格!”
會議散去,鼓舞人心的陳辭煙消雲散,只剩下發自內心的疲憊。
“你答應我,好好待他,行不行?”腦海裡響起了董叔的聲音。
還以為這是個簡單的承諾。沒想到,原來這麼難。
天啊,她居然同時辜負了楊先生和董叔的囑託。這念頭讓她渾身發冷,戰慄起來。
溫熱的液體滑過了臉龐。伸手一摸,竟是眼淚。
終於哭出來了。心臟的那層堅硬外殼,出現了一絲裂縫。這裂縫漸漸擴大,硬殼漸漸破碎。壓抑了許久的痛苦,不可抑制地傾瀉而出,幾乎將她沖垮。
她捂住臉,儘量抑制住哭聲,任眼淚無聲地浸溼衣袖。這是她第一次為龍野而哭,可是,他不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