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三月，桑陵草長鶯飛。一場春雨之後，空氣中似乎浮動著深深淺淺的翠色，鮮明至極。
龍野一如既往地抱著安安出門散步。六個月的安安，果然逐漸顯露出倔強的天性，不願意被厚衣服束縛著，不肯乖乖待在床上，不讓她出門就憤怒地大哭，直到聲嘶力竭也不肯罷休。平時林豫兮還能安撫她，但這幾天林豫兮去紹州會見社友，安安見不著她，更是焦躁。龍野只能時時抱著她，帶她到處亂逛。
他唱著小曲，沿柳堤而行。安安聽著他的歌聲，漸漸溫馴下來。
唱了一會，他和安安聊起了天：“嘿，安安，你看很久都沒有人來騷擾我們了吧。肯定是爹爹那天把他們嚇破了膽，看他們哪個還敢來！”
安安咯咯地笑。
“真清淨，真舒服。哈哈，你說你爹厲不厲害？厲不厲害？”
這樣邊唱邊說，走了兩三里，他忽見垂柳之下，停著一輛樸素的馬車。
四個年輕人垂手立在車前，表情恭順謙卑。他們的容貌和衣服都普通得說不出任何特點，身上沒有任何顯示身份的飾物，但龍野卻立即感到了一種熟悉的氣息。
朝中大人物的暗衛往往就是這樣，他們是最平凡、最普通，最難以用語言描述的人。要從人群中挑出幾個這樣的人，其實很不容易。
有人從馬車上下來了。龍野一愣，喚道：“姜誠？”
姜誠是姜家的老僕人，現在跟著姜政雞犬升天，舉手投足間的氣度足以震懾一般的府縣官長。他見了龍野，躬身笑道：“麟哥兒，久違了。”
這親密的稱呼讓他難以拒絕。他只得微微頷首：“舅舅他老人家可好？”
“還好。老爺為國事晝夜操勞，著實辛苦。蒙皇上恩准他來南方散散心，倒是難得輕鬆幾日。”
龍野沒有想到姜政也親自來了。他問道：“舅舅在桑陵？”
“是，昨夜才到。聽聞你從不見客，就沒來打擾你。”
不，是不想讓林順卿知道你們來見我，才鬼鬼祟祟地躲在這裡吧。他心中冷笑，產生了一絲戒備。
見他停住不走了，安安著急起來，不耐煩地哼哼唧唧。
“這就是安安吧？”姜誠笑著湊過來，“喲，真漂亮。難怪人家都說你們養了一個小美人。”
這話龍野愛聽。只見安安好奇地看著這個陌生的老爺爺，朝他吐了吐舌頭。
姜誠樂了，做著怪相，逗了她一會兒。龍野見他對孩子的喜愛不似作偽，稍稍放下了戒心。
“舅舅找我，有什麼吩咐？”他問。
“老爺想見你一面。”姜誠說，“他在湖邊等你。”
姜大人親自來了，是不能不見的。龍野點點頭，說：“走吧。”
姜誠請他上車，他不肯，一定要步行前去。姜誠只得依從，帶著他走了約兩刻鐘，才來到一片蘆葦叢邊。
湖邊石凳上坐著一人，正眺望湖面。今日雨後初晴，天朗氣清，按理說湖中應有很多遊船才是，但此刻，湖裡卻空空蕩蕩，異常安靜。
石凳上的男人回過頭來，一雙淺褐色的眼睛犀利如故。大半年不見，姜政消瘦了，頭上添了許多白髮。但他精神如虎，整個人就像一把新發於硎的利劍，讓人望而生畏。
“舅舅。”龍野低聲說。
“坐。”姜政指了指旁邊的石凳。
龍野抱著安安坐下了。姜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安安，露出一絲笑容。
那是慈愛的笑容。大概是從未在姜大人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旁邊的幾個隨從眼中閃過訝異之色，隨即心領神會，低著頭遠遠退下了。
偌大的玉湖邊，好像頓時只剩下舅甥二人和一個嬰兒。姜政伸出僅存的右手，輕輕摸了摸安安的臉。
安安抓住他的食指，往嘴裡塞去。
“使不得使不得！”龍野趕緊制止了她。心想這不愧是“陳賊”的崽子，見了高官大人就忍不住要咬一口。
“不礙事，這麼小的孩子，有幾顆牙了？”姜政任她玩著自己的手指。
“才長出兩顆。”
“真乖，比你表妹小時候還漂亮。從哪撿來這樣的小丫頭？”
龍野知道自己有個表妹，但沒有見過。他只是聽姜誠的讚歎，說那姑娘長得非常美麗。
龍野扯謊：“鄉下重男輕女，農家不要的小囡，扔在道旁，剛好被我撞見。”
“鄉民真是短視，不知女兒自有女兒的用途。”姜政說，“這小姑娘長大了，說不定能做皇后呢。”
龍野差點笑出聲。他很想看看，要是姜政知道這是陳錫仁的孩子，會露出什麼表情。
他笑道：“聽說皇上已經要大婚了，咱們安安趕不上啦。”
姜政也笑：“是啊，都是託林方之的福，成全了衛衍。”
他雖然仍是笑著的，但那笑容已不再是慈愛的笑，而是令龍野脊背有些發寒。這一瞬間他又想起了徐永棠，姜政的神情舉止，和他似乎越來越像……
他不自覺地將安安抱緊了一點。
“舅舅，這和林方之有什麼關係？”
“本來皇上有娶你表妹的意思，但林方之勸阻了他。皇上對林方之實在是寵幸得很，言聽計從。”姜政語氣平靜，卻莫名地讓人緊張，“林方之這個人也是很奇怪。我實在想不通，他為何要與我作對？我對他無比敬重，而衛衍倚老賣老，對他向來很不客氣——難道他喜歡被人踩在腳下？”
龍野想起林方之跪在自己面前時的樣子，感到他的確是習慣了謙卑隱忍。可誰不喜歡被人尊重呢？誰會真的喜歡向人下跪？
“舅舅，興許他有別的考慮吧。”
“不，他的確是不領我的情。”姜政肯定地說，“不止這一件事。他到京城才一個月，就不動聲色地改變了我原來的許多安排。唉，這人年紀輕輕，手段倒是了得。”
“嗯。”龍野已經猜出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了。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