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明帝,躬修玄默,垂拱而治。林衛姜孟,相繼匡國。為政寬簡,權稍下移。遂廢桓帝峻法,興學校清議。草澤之士,際會風雲。舟楫之利,廣濟天下。使工商皆本,文教振興。非特中興之主,誠至治之君也!
——《辰書·明帝本紀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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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定二年,初春時節。
龍野懷抱安安,走在玉湖邊。大黃狗叼著一隻竹籃,歡快地跟在他身後。籃子裡是他在湖邊挖的一些野花。每天早晨,他都會帶安安出來散步,順便在湖邊採集點花草。下午安安會睡覺,他就把那些花草壓制成標本。
三個月的安安掌握了新技能,會咯咯地笑了,也越來越有好奇心。她特別喜歡出門,總是睜著深黑的大眼睛四處張望,看到什麼東西都想抓一抓。
“人崽子,你真是太弱了。”龍野對她說,“你要是隻貓,三個月都會上牆了。你看你,還要多少大人服侍?”
人崽子不知道自己被鄙視了,還在他懷裡咯咯傻笑。
“但你怎麼這麼可愛呢?”龍野把她舉得高高的,欣賞她細膩雪白的面板,長長的睫毛,“唉,現在就這樣,以後怎麼得了?”
他吐了吐舌頭,人崽子學著他,也伸出粉色的小舌頭。她自從跟龍野學會了吐舌頭,就迷上了這個動作,時不時就要表現一下。
龍野也忍不住笑了,把她摟住親了一親。親完以後,才感到有那麼一點怪怪的。
一開始,他覺得養人崽子和養小狗小貓也沒什麼區別,他喜歡她,但那喜歡並無特別之處。他還把她當成一個觀察物件,一個玩具。甚至趁林豫兮不在,偷偷蘸一點醋或糖給她吃,觀察她的反應,記在本子上。
可是,從人崽子開始有意識地衝他笑,學習他的神情以後,他對她的感情漸漸有些變化了。他發現自己的筆記越來越不嚴謹,抒情的詞語越來越多。
人崽子的小臉非常柔軟,讓他心情大好。趁湖邊沒人,他將籃子從黃耳嘴裡拿過來,說:“小黃,我們一起學狼叫!”
這是他和黃耳新近發現的遊戲,人崽子也很喜歡聽。他率先“嗷嗚”地叫了一聲,黃耳頓時激動得毛都豎起來了,也仰頭大叫:“嗷嗚——”
安安笑得合不攏嘴。
龍野又叫了一聲:“嗷嗚——”
“嗷嗚——”
正叫得歡快,他忽然停住了腳步。
前面嫩綠的柳樹下,站著幾個衣冠楚楚的人,正呆呆地看著他。
他感到他們的目光掃過他左手抱著的孩子,又掃過他右手拎著的竹籃,掃過他穿著草鞋的腳,最後又回到他臉上。每個人都露出尷尬又震驚的神色。
“君、君侯……”有人遲疑地喚道。
龍野立即避開他們的目光,徑直向前走去。
這種人他隔三差五就要遇到幾個,以前都是登門送拜帖,他就把他們拒之門外。現在愈發過分,常在路上攔截他。
他這愛答不理的倨傲態度,反倒證實了自己的身份。那人賠笑著湊過來,說:“下官樂州廣漠府同知孫鳴岐……”
隨從們像一條長長的尾巴,緊緊跟在後頭。
“小黃,中午想吃什麼?”龍野低頭問狗。
孫鳴岐一愣,笑容又殷勤了幾分:“君侯,下官著實冒昧,但還望您可憐下官一片赤誠之心。下官並無他意,只是有一把寶劍願贈英雄……”
“孫大人。”龍野終於看向他。孫鳴岐大喜,一張老臉笑得如春花也似。
“這裡沒有什麼君侯,只有一介草民而已。”
“虛名並不重要,在下只是仰慕君……徐大人為人,希望能見大人一面!”
龍野嗤笑一聲,加快了腳步。
孫鳴岐見他堅決要走,只得給隨從們使了個眼色。有人捧著一個金漆匣子跑了過來,不管三七二十一,猛然跪在了他的面前。黃耳朝他們發出恐嚇的低吼,龍野擔心它傷人,急忙叫住它,想要繞行。但孫鳴岐又攔在了他面前,看那焦急的樣子,只差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了。
一時間,狗吠聲、人說話聲響成一片。他們動靜太大,靠得太近。龍野感到,安安往他懷裡害怕地縮了一下。
不知為何,他心中一疼,隨即勃然大怒。
“滾開!”他厲聲呵斥。
這是猛虎的咆哮。剛剛還慵懶閒散的男人,瞬間露出了可怕的爪牙。孫鳴岐嚇得倒退了好幾步,險些摔倒。
“再敢驚擾我閨女,我砍了你。”龍野冷冷地說。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將那群討厭的人甩在身後。
安安不怕了。她身體靠著他的臂彎,小臉貼著他的胸膛,黑眼睛看著他,帶著一萬分的依賴。
龍野突然感到,他們之間的關係又發生了些許變化。
是什麼變化呢?他說不出來。他只覺得,她對他而言不再只是一個小崽子了。他想要保護她,寵愛她。和寵愛別的女人不一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特別的感覺……現在若有哪個促狹鬼蘸了醋放進她嘴裡,把她搞得愁眉苦臉,他一定會立即把那人痛打一頓。
“糟了,我對這無藥可救的世界又多了一絲牽掛。”他自嘲地笑,“自由又少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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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八,皇帝白景深帶著南方六部臣僚,起駕前往鴻都。
喧譁了一年多的桑陵城,頓時顯得有些落寞。
林豫兮在城樓上目送著連綿不絕的車隊漸行漸遠。她對皇帝的陣仗不感興趣,她的視線只追逐著一匹馬——林方之的馬。他沒有乘車,而是騎馬跟隨在御駕之後,按轡徐行。他身姿挺拔,穿一身略顯寬鬆的玄色道袍,背影顯得堅毅又孤獨。
明明是在眾人環繞之中,為什麼會有那種孤獨的感覺呢?林豫兮輕輕嘆了口氣。
在道旁送別他們的桑陵民眾,也多半是在看他,許多人抹著眼淚。
“老大,林大人如今真是深得民心啊。”《商報》老闆錢肅在她身旁感嘆道。
林豫兮說:“是的。他靠著商稅新法和桑陵銀莊,沒加重百姓的負擔,就解決了北方的錢糧問題。”
說來好笑,林方之最終從他反對的海上同盟會那裡學來了很多經驗。但他能把這些經驗加以改進,推廣開來,用於治理天下,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錢肅又說:“他那天突然找到我姐,跟她說,何家人已經把何先生改葬到櫟山去了。現在也可以重印何先生的文集了。”
林豫兮一驚,長期懸在心上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何先生還在,林方之終究是沒敢褻瀆他的遺骨。可是,他為什麼不肯告訴她呢?
他大概是並不指望她的寬恕吧。
她心中並沒有歡喜,而是泛起一陣濃重的淒涼。
這一年,離何先生逝世已經十九年了。
錢肅的語氣也有些沉重:“我姐問他,為什麼不給何先生平反,他不肯回答,只讓她別多問。最後兩個人鬧得不歡而散。唉,我也想不通,以他現在的地位,這是很容易的吧?讓人去查查卷宗,昭告天下,不就得了?”
林豫兮也不懂。刑部如今在給一些嚴刑逼供的案子陸續平反,錢肅的報紙已經發布了許多名單,但其中並沒有何先生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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