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怪

第207章

政事堂裡的會議,又吵成了一團。林方之聽著孟斯羽和人唇槍舌劍,只覺得頭腦一陣陣發昏。

“……用一條律法換東南安寧,這是眼下最好的選擇,諸公還有什麼疑慮?”年輕人的聲音很是有力。

“這不僅是一條律法啊。”一位吏科給事中說,“林順卿狼子野心,是想要以結社干預朝政,奪取朝廷科道諫諍之權。她組織嚴密,章程細緻,若壯大起來,甚至有可能封駁詔旨啊。下官只怕十年以後,朝廷號令將不能在淳州施行!”

“十年以前,朝廷號令就能在淳州施行了麼?”孟斯羽針鋒相對,“那時候淳州人是如何反抗朝廷的?聚眾上街,毆打稅使,乃至於投奔海賊,林順卿就是這樣才能起家!現在他們願意用會議的論戰來取代真刀實槍,難道不是好得多?”

雙方爭執不下。林方之感到越來越難受,他撐著桌子站起來,走出悶熱的屋子,靠在牆上,艱難地喘息。

明明是暮春季節,他卻覺得很冷。那種四肢無力的感覺告訴他,他又發高燒了。

“稚川。”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怎麼了?”

他頓時一驚,回過神來:“皇上?你、你怎麼來了?”

白景深穿一身雪青色的寬袍,頭上戴一根紫玉簪子,像個戲臺上的仙童。他一愣,問:“我來這裡是不是不太好?”

“不是——臣死罪,臣不是這個意思……”

白景深眨著無辜的大眼睛看著他,這眼神一向讓林方之容易忘記君臣之分。

他的語氣不由得溫柔起來:“臣只是說,皇上以前從未來過政事堂。”

“唉,下午太無聊了,沒地方好去,就想著來看看你們都在幹什麼。”白景深皺起眉頭,“稚川,你騙我。京城還不如桑陵,桑陵雖比不上靖山,但也還山清水秀。京城是個什麼鬼地方啊,又是楊柳飛絮,又是浮塵,嗆得姐姐們嗓子都啞了,連戲也唱不好。”

林方之笑了笑。他也受不了北方春日的浮塵和飛絮,已經咳了好幾天。今天忽然不咳了,但好像病情反而加重,總感覺喘不過氣。

白景深看著他的臉,神色漸漸變了。他左右看看,像做賊一般,迅速將手心覆上了林方之的額頭,又猛地縮了回來。

“你、你發高燒了啊!”他驚叫道。

“噓,皇上,小聲。”林方之急忙說。

旁邊屋子裡爆發出一陣更加激烈的爭吵聲,伴隨著茶杯落地的聲音。白景深突然大怒:“他們在幹什麼?是不是他們把你氣的?”

“不是……”

他一句話沒說完,白景深已大步向屋門走去。林方之從未見他如此生氣的樣子,也立即意識到從不以皇帝自居的白景深終於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準備行使一次皇帝的威風。

他猛然跪在了地上,眼前又是一陣暈眩。白景深詫異地停下腳步,回頭看向他。

“皇上要去論政,這自然是天下之福。”他輕聲說,“但請不要為了臣,而忘記了主持公正。”

白景深愣住了,一把將他扶起:“你別跪啊!我、我不去了就是……”

林方之感受著他手腕傳來的力量,忽然發現,這一年多來,白景深長大了許多,已經是個健壯的少年了。

他實在沒了氣力,說不出話來。只感到門口的侍衛和宦官們過來攙扶起自己,然後就如喝醉了酒,渾渾噩噩,什麼也不知道了。

腦海裡好像只漂浮著一個聲音,一個冷漠的、疏離的女聲:“你喜歡你自己麼?”

阿夏問得好。他已經討厭自己很多年了,討厭到隱隱希望疾病毀掉這具身體,把它燒成灰燼。

等他清醒過來,只覺額頭上覆著冰涼的絹布,很是舒服。他微微側過臉,發現白景深趴在床邊,正擔憂地凝視著自己。

那眼神,又讓他想起桐葉裡的小阿夏。小時候,他常生病,而阿夏總是活蹦亂跳的。每次他病了,阿夏就這樣趴在床邊,陪他說話。

“哥,楊先生給我糖了,我留著給你吃。”還記得她伸出髒髒的小手,手心裡是一顆已經被捏得融化的方糖。

“哥,給我講講這道題吧。何先生講了三遍,我都沒聽懂。”還記得她把塗得亂七八糟的功課推到他面前,顯得可憐巴巴。

很多時候,來陪他的除了阿夏,還有錢蕭,還有其他的小夥伴,包括做風箏的鄭阿貓……甚至陳阿補,也會大駕光臨,到他家裡蹭母親做的糕點吃,還當著他的面和阿夏親密,氣得他想爬起來打架。那時候哪怕生病,他也沒有孤獨過,身邊總是熱熱鬧鬧。

胸口不禁泛起一陣酸楚。他竭力不去想那些往事,不去想那些漸行漸遠的故人。

“稚川,你還好吧?”白景深緊張地問。

“還好。”他終於明白了自己是在哪裡。他在宮中,在皇上的住處。他立刻掙扎著想要爬起來。“皇上,這使不得……”

“有什麼使不得的。”白景深蹙起眉頭,“不要動,太醫說你是肺熱之疾。好險啊,這是會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他淡然一笑:“皇上,沒那麼嚴重。”

“你看看你,都瘦成什麼樣了。”白景深拉起他的手腕,讓他的手臂和自己的手臂並放在一起,“你的手還沒我粗啦,這怎麼行?”

林方之哭笑不得:“皇上,求你不要再讓臣失禮了。”

白景深輕輕放下他的手,用薄被蓋好,嘆了口氣。“稚川,我不懂。”

“什麼?”

“為什麼總要和那些人吵?”少年說,“他們不聽你的,我幫你下道聖旨,讓他們統統滾蛋,不就好了麼?”

“這怎麼行。”林方之耐心地與他解釋,“這樣是不能服眾的。百官貌恭而心不服,皇上覺得會怎樣?”

“啊……”白景深沉吟片刻,“那我就慢慢來,找出那些不聽話的人的罪證,把他們貶官到不重要的地方去,再提拔幾個聽話的人接替他們。久而久之,朝中不就都是聽話的人了嗎?”

林方之笑道:“這下差不多找對路子了。”

白景深得了他的認可,不由得大喜。高興過後,忽而又沮喪起來。“可是稚川,既然這樣就可以,你幹嘛還要費那麼大力氣跟他們吵架?”

“那不叫吵架,叫朝議。”

“好吧,朝議。”白景深不以為然,“跟他們廢話,不是會很累嗎?”

“不,陛下,我喜歡聽他們說話,那不是廢話。”林方之看著少年那單純的眼睛,“陛下擅長度曲,應該知道,最高明的曲子,能讓各種絲竹相和,奏出和而不同的聲音。”

白景深想了想,微微點頭。

“唱戲也是一樣吧。不能只靠一個角色從頭唱到尾的,對不對?需要扮壞人的、插科打諢的,這戲才能好看……”

他說著,又咳了起來。白景深急忙說:“我懂了,我懂了。你別說了,趕緊歇著吧。”

林方之好不容易緩過氣來,又掙扎著想要爬起。“不,皇上,這實在是於禮不合……”

“你敢抗命?”白景深按住他的手——林方之數得很清楚,這是他們今天第四次肢體接觸了。

他放棄了掙扎,無奈地笑了。

若是被那些言官知道他如此逾矩,竟敢睡皇上的床,讓皇上伺候著他,只怕立即會把他想象成挾持少主、無人臣之禮的奸賊。白景深對他的信賴太過度了,太缺乏距離感了,有時候反倒會帶來麻煩。

可他竟無法抗拒這樣的關心。他貪戀著這裡的溫暖,貪戀著少年對自己單純的信賴,本能地不想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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