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現在,他猛然從暗中出手了。雖然只是小小的報復,但顯然還有後著。
林方之當然不打算就這麼算了,他只是不能跟孟斯羽這個小年輕多說。他準備見了皇上,就去跟衛衍商量,讓他也找幾個人來彈劾樂州崔述卓。崔述卓是樂州巡撫,在陳賊之亂中曾割據一方,但徐兆麟主張留下他,這也是經過姜政首肯的。現在崔述卓已完全依附於姜政,視他為恩公。這人的劣跡一抓一大把,林方之手上有的是證據。彈劾他一下,順帶提起姜政對他的庇護,就有敲山震虎之效。
如今畢竟是他和衛衍勢強,姜政勢弱。料他吃虧以後,更能認清這點。他這次借到南方考察民情之名,實際是要去找他外甥徐元瑞。但林方之預計他會無功而返——阿夏說徐元瑞值得放心,以她的眼光,應該不會看錯吧。
他來到宮中,白景深很快接見了他。少年打量他一眼,怒氣衝衝地說:“稚川,你來幹什麼?讓你好好養病,怎麼不聽話!”
林方之免冠而謝,跪在了冰涼的地上。
“你——”白景深又一把將他拉起來,“你怎麼總是這樣!”
他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大殿中。林方之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直到他眼中的惱怒散去,又恢復了軟弱和天真。
“臣是真的有罪了。”林方之輕聲說,“聽說陛下險些為臣違背了律法。”
“早知道就不簽署這些律法!”白景深很委屈,“衛衍竟敢當眾拒絕我的命令,我身為皇帝,居然連抓三個小人物都不成——我又不是要把他們怎麼樣,我只是想讓他們給你道個歉,這有錯嗎?”
果然是有關他的事。看到白景深這麼在意,林方之心中一陣感動。但他的語氣依然冷靜無波:“敢問他們都說臣什麼了?”
“說你驕奢放縱——稚川,我知道你跟姜政一樣,家裡什麼都沒有。這次回京城,依然住在以前的小院子裡,身邊連個姬妾也無,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驕奢之人?說你無人臣禮,你看,你病成這樣,還規規矩矩地行大禮,他們有沒有一點良心?!他們還、還說你夜宿皇城,圖謀不軌——我倒要問問他們從哪打聽來這些小道訊息,死八婆,竟敢窺探朕的私事!”
他激動之下竟講起了俗語,讓林方之險些笑了。白景深自己也察覺到了,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真是氣死我了。”
“陛下要是生氣,就把剛才說的這些話回給他們,如何?”林方之說,“看他們還有什麼好說?”
“啊?”白景深很疑惑,“萬一他們不依不饒,又編造什麼怪話……”
“不會的。”林方之篤定地說。等彈劾崔述卓的風頭一起,姜政的黨羽只能忙著救火,哪還有餘力再來生事?何況他自認生平謹慎,恪守禮法,私德上沒有任何可指摘之處,他們也很難無中生有。
白景深情緒平和了些,又問:“你就一點不生氣?”
“他們給了皇上一個展示明智與寬宏的機會,讓皇上得以向世人展示推行新政的決心,臣應當高興才是。”
白景深皺眉:“新政新政,你就知道這個。結果你忙活半天,現在我這個皇帝還得怕著宰相。想為你出口氣,都有那麼多人阻攔。我總感覺,這事情不對勁啊……”
“沒有什麼不對勁。”林方之終於笑了,“陛下,臣明白你的心情。你手中有一把刀,看起來威風,卻只是一把鈍刀,根本砍不死人,這換了誰都會不開心的,對吧?”
白景深連連點頭。
“可是陛下有沒有想過,你不能拿這把鈍刀重創別人,別人拿了這把鈍刀,也不能用來重創你。”
少年愣住了,眼睛轉動著,顯然在費力地思考。
“陛下,本朝權力之爭,無不血流成河。王侯將相,動輒夷滅宗族。遠的不說,就說近代。先是隱太子一家都被桓帝殺戮,然後是桓帝二子爭立,皇長孫洵雖就藩遠地,還是不明不白地英年早逝……”
他想起白景洵當年意氣風發的樣子,忽然產生了一種物是人非之感,聲音沉痛起來。
“接下來,璇水哀王借陳賊之兵入京奪權,桓帝子孫,遂無噍類。桓帝貴為天子,一世英明,竟然也難以保其身家!當其利劍在手,被天下畏懼。但這把寶刀如此鋒利,又難免被他人垂涎。有那麼多人惦記著,做天子的,又怎能保證自己永遠拿得住這把刀?改朝換代,刀終將落入他人之手,不是遺禍子孫?”
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感到後頸又滲出了冷汗,呼吸又有些困難。他只得稍稍停頓一會,又說:“陛下,如今你不能繞過宰相的政事堂釋出命令,而宰相若要更改法令,又須與六部、十二州重臣商議方可。法令由朝廷到州縣,又要經歷州縣學校的議論,受當地黨社的牽制,如有不妥,將很難施行。這把刀,已經鈍了許多,但還不夠。臣的願望是,做官的人不能再隨意宰割百姓,而他們自己一旦失勢,最壞也不過是罷官還鄉,窮困潦倒,而不至於身死族滅。君臣之間也是一樣。這些律法今天讓陛下不痛快,但反過來也能保護陛下。這樣就算臣不在了,陛下也能一生平安……”
“你胡說什麼!”白景深害怕地大叫,“什麼、什麼不在了?”
“只是假設。”林方之微笑。
“沒有這種假設!”白景深說著,眼中泛起了淚光,“不許說,不許自己咒自己!”
林方之明白,自己上次突發肺熱之疾,一定嚇壞了白景深。他很想抱一抱這個可憐的蒼州少年,像兄長那樣安慰他,告訴他這沒有什麼好害怕的。告訴他,人的一生終究是孤獨的,沒有誰能夠陪伴到底。但是,他不能。
“臣遵命。”他只能這樣說。
他退下了,把白景深一個人扔在了空闊而莊嚴的宮殿中。一離開皇城,又馬不停蹄地趕向衛衍家,和他密議了彈劾崔述卓的事。
回到家中,已是戌時。劉芸照果然在等他吃飯,他耐心地陪她閒話,讚賞她親手做的蒸魚,終於讓她眉頭稍展。但飯後回到書房,他終於還是撐不住了,感到自己的體溫又漸漸高了起來。
這一次,他病得更加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