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離我們越來越遠了,深不可測。”她嘆道,“我也不瞭解他。我們見面,次次都是在談條件。”
林方之草擬好了一份《結社令》,但要求她首先兌現歸還蜉蝣島和蘭島的條件。她已經派韓望南迴蘭島、樊慶回芥島,向各家管哨說明情況,讓他們投票決定這件大事。
錢肅見她神色鬱郁,沒有再談林方之,而是轉移了話題:“老大,還有件事想跟你講。”
“什麼?”
“有很多關於你家徐元瑞的傳言……”
“怎麼了?”
“聽說他從不見客,成天在家侍弄花草、做飯、帶孩子,是吧?”
“是啊,那又怎麼了?”
錢肅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直率說了:“大家都對此挺驚奇的。他、他可是徐元瑞啊!他怎能在家帶孩子?有人說他是明哲保身,也有人說他瘋了,還有人說他為你發了狂……之前有人寫了幾首打油詩笑話他,想發在我們報上,我沒給發。但是老大,現在朝廷廣開言路,桑陵不止我們一家報紙啦。我的意思是說,你如果看到……”
“哦,我明白了。”林豫兮明白了他善意的提醒,朝他微微一笑,“他從不看那些小報。”
錢肅說:“不是看不看的問題……老大,你莫要忘了何先生啊。很多人都容不下不按他們觀念行事、超出他們理解的人。”
林豫兮知道他說得對。人心變幻無常。人們既然可以迅速忘記和敵國之間的恩怨,也自然很快就會忘記龍野救過他們。
“謝謝你,阿亂。”她對錢肅說,“如果他們說得太過分,拜託你幫我寫幾篇文章罵回去吧。”
她可以用劍恐嚇這些討厭的人,但她不會這麼做。錢蕭跟她說過一句話,她始終記在心中:言語之爭,就用言語來解決好了。
###
傍晚回家,她走進後院,見龍野正坐在樟樹下專心致志地察看下午新採集來的花。旁邊,一個掛在樹枝上的搖籃正輕輕晃悠,裡面傳來安安的笑聲。
夕陽照著男人,給他的髮梢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讓他的眼睛格外明亮。
“這花真好看。”她走到他身後,抱住他的脖子。
“嗯。”他抓住她的手,“做成標本沒法完全展示它的美麗,我還是要把它畫出來。”
她等他欣賞夠了,輕聲說:“你最近去那些茶館酒肆了麼?”
他一愣,隨即笑道:“你是想問我有沒有聽到一些不好的話,是吧?”
為什麼要這麼聰明?她只能坦承:“是。”
“聽到了,雖然桑陵話聽不太懂,但我猜就是說我有病唄。”他無所謂地說,“沒什麼好奇怪的,他們這麼想很正常。”
她再次為他的這種淡漠而感慨。他不是強顏歡笑,是真的完全不在意旁人的看法。
她說:“還是要小心,我怕是有人造勢,下一步打算對你不利。有沒有人叫你進京?”
他說:“沒有啊。”
話音剛落,阿恆從外面跑來,說:“先生,官府來人了,說有你的信。”
龍野和林豫兮相視一眼,起身出去了。過了一會,他回到院子裡,手上拿著一封信,面帶苦笑。
“我舅舅的信,說他把我娘遷回鴻都的祖墳安葬了,問我要不要回去拜祭。”
林豫兮說:“我就知道!你切不可回去。”
“嗯。”他點點頭,卻顯得有些惆悵。
林豫兮知道,龍野對世上大多數人並不在意,但母親和師父,在他的心中分量極重。她握住他的手,柔聲道:“你跟我來。”
她牽著他,穿過後院,從東邊角門出去。龍野問:“去幹什麼啊?”
她神秘地笑笑:“帶你去個地方。”
他們走過春意盎然、綠煙紅霧的小徑,走了兩裡,來到另一處院落前。院子裡飄來淡淡清香,院牆上探出幾枝梅花。龍野抬頭看看花枝,說:“這是誰家?我常路過,覺得裡面好像沒人住。”
林豫兮從袖中摸出一串鑰匙,在他眼前晃了晃:“以前沒人住,現在我買下來了。”
他驚道:“喲,金主大人,怎麼一言不合又買房子?”
林豫兮笑而不語,她走到木門前,用鑰匙開啟大鐵鎖,推開院門。
鋪天蓋地的粉白色照亮了眼睛。原來,這院裡的梅花不止那探出的幾枝,而是香霧瀰漫,宛若春雪,多達數十株。龍野呆了半晌,驚歎道:“哪個俗人乾的,把這滿園春色用牆遮起來,連我都沒發現?”
林豫兮說:“不是俗人,是倪君甫。”
“畫梅的倪君甫?”
“嗯。他為了畫梅,種了這些梅樹。又因不喜受人打擾,所以起了高牆,秘而不宣。除了他幾個至交好友,沒人知道這裡有這麼一片梅林。前些年他逝世了,這園子被另一個畫師買走,但那人不似倪先生那樣愛梅,也不常來,就一直這樣鎖著。我想我們離得近,倒不如給我們算了。你要不喜歡這牆,明天就找人拆掉吧。”
龍野看著她,一臉驚奇:“阿夏,你什麼時候關心起這些畫壇中人了?”
她有些羞赧地一笑。她這個人挺“蠻”的,喜歡刀劍船舶勝過書畫詩文,現在用心於此道,當然是為了他。
他明白了,很是感動,俯身在她臉上輕輕一吻:“好阿夏。”
她挽著他走進梅林,地上積著厚厚的花瓣,踩上去很軟。林間靜悄悄的,唯有小鳥偶爾躍上枝條鳴叫幾聲。走著走著,她突然低聲說:“聽說令堂最喜歡梅花。”
龍野腳步一滯。
她繼續說:“可惜她沒有來過南方吧?南方的梅花,開得更盛更美……”
她拂開花枝,前面出現了一座小小的堂屋。它在花樹的簇擁之中,瓦上、梯上都點綴著粉白的花瓣,簷下掛著幾隻簇新的燈籠。他們踩著木梯走上去,只見裡面供奉著太一神、大司命、雲中君、后土神等諸神木主,其下放一尊楠木靈位,上書“慈母姜夫人之位”。
龍野怔怔地看著那靈位,許久無言。
林豫兮自己走上前去,從靈前拿起三炷香,在油燈上點燃,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她在心中默禱:“夫人,本想到你的墓前拜祭,但現在我們不能……”
一片花瓣被春風吹進屋裡,在靈前打了幾個旋,輕輕落在香爐旁。它是那樣嬌嫩,又是那樣脆弱,林豫兮莫名想起了那個一生不得自主,連死後屍骨都成為姜政“人質”的絕代佳人。
她忽然有些傷感,一些想了很久的話在心底湧出。
“夫人,其實我以前同情過你。你自幼學做一個名門閨秀,德容言功無一不精,結果卻連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了。可現在,我發現我再有力量,還是保護不住一些我在意的人。是不是,其實在天意麵前,我們每個人都值得同情?”
她微微握緊左手。手心是一枚還有餘溫的鐵彈。她沒有告訴龍野,方才她回家的路上,又遇見有一群人在附近鬼鬼祟祟地張望她家宅子。她叫阿蠻對空放了一槍,把他們嚇走了,然後拾起了這枚鐵彈,那火藥味讓她安心。
“無論如何,我會保護好你的兒子。我不會再讓任何人來打擾他,我只要他開開心心的,每天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你放心。”
她在心裡說完這些話,把香插進香爐中。一回頭,卻見龍野眼中含淚,朝她感激地笑笑,說:“阿夏,你有心了。”
她捏捏他的手,轉身走出屋子,留下他們母子二人敘舊。走得遠了,才把手中那枚鐵彈擲出,讓它沒入香雪之海,再無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