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州,天池府,蘩縣青萍浦。
老婦一手挽著竹籃,一手牽著一個小孩,走進了安靜的墓園。她穿過那些或舊或新的墳冢,來到了一座爬上了青苔的墓碑前。
她凝視著墓碑上熟悉的名字,看著那清勁的字型,沉默地佇立了許久。直到一聲悅耳的鳥鳴從山中傳來,她才如同從夢中驚醒,將竹籃裡帶著露水的秋菊放在墳前,插好紅燭,擺放祭品。
“子升啊,好久沒來看你了。”她說,“敬初也回來了,你見著他了麼?”
“外婆,外公住在這裡?”小孩笑嘻嘻地摸了摸墓碑,“他怎麼不出來?”
“外公住在後土神那裡。”陳翠摸了摸小阿呆的腦袋,“神仙是不能隨便出來的。”
“可是我不知道外公的樣子啊。”阿呆說。
“你記得舅舅什麼樣麼?”
阿呆點點頭。
“你外公差不多就是那樣子的。”
“啊,為什麼呀?為什麼他們長一樣?”
他嘰嘰喳喳問個沒完。陳翠好不容易把他哄得滿意,讓他給林汝明磕了個頭,然後他就跳起來,捉蝴蝶玩去了。她看著孩子歡快活潑的背影,嘴角微微揚起,對著墓碑繼續說:“子升,你上次見阿呆,他才滿百日。時間過得真是快,這一天天的,就長大了。阿圓又有孩子了,等她生了,再一起來看你……”
“知道你最想見阿夏,這孩子,唉……她太讓人操心了。這麼多年,也不知道漂到了哪裡,跟阿補也散了。我聽阿圓說,她又找了個男人。我問阿圓那人是幹什麼的,她說是做學問的。我又問做什麼學問,她說研究那些花鳥蟲魚——這算什麼學問?這不就是無業遊民嗎?阿夏怎麼能跟這種人混在一起?”
她重重地嘆了口氣,又說:“阿栩一直沒回來,是我讓他不要回來的,你不要怪他。他現在是大人物了,回來一趟,要驚動不少人,這沒必要,對吧?總有些人趕著要替我們重修祖墳,阿圓和阿棗都堅決不許……這都是阿栩千叮萬囑過的,他做官跟你一樣清清白白,你會高興的,對不對?”
“對了,我前幾天夢見阿栩了,醒了以後,這心裡一直有點不安寧。聽說前段時間有人上書說他壞話,你說,他在朝中,不會有什麼危險吧?應該不會,他一直說現在的皇上是個好人,對他很好……”
她一邊焚紙,一邊絮絮叨叨地把心底的話都說給林子升聽了。這麼多年,她還是完全不關心朝政,不懂兒子和女婿在做什麼事。她只希望子升能夠保佑一家人,尤其要讓阿夏迷途知返,嫁個正經人。
和子升說夠了話,她帶著小外孫離開墓園,向陳家祖墳走去。
路上,遇到一群年輕書生,帶著祭文輓聯,向她打聽櫟山在哪裡。她指給他們,那群年輕人道了謝,邁著輕快的腳步,走到前面去了。她則先去祭掃了陳秀才夫婦。因為阿夏的事,她覺得很對不起他們,沒說幾句,就匆匆離去了。然後,她抱著已經不想走路的阿呆,來到了櫟山。
竹林依舊,濤聲依舊。竹林深處,起了一座新墳,墳前已經有許多鮮花和紙灰,定是剛才那些年輕人留下的。
“敬初。”她輕喚故人的字,“好久不見。”
青山中又響起一聲鳥鳴,婉轉又遼遠。
那嶄新的墓碑是錢蕭題寫的。聽說錢蕭現在也是沫陽有名的人物了,像何敬初當年一樣,帶了一群弟子,寫了許多書。陳翠忽然想起了那個缺了門牙的圓臉小女孩,覺得很難想象她給人講學問的樣子。她又想到自己的阿栩阿夏,想到調皮搗蛋的陳阿補,想到一臉促狹笑容的楊不知……無數記憶湧現在眼前,竟讓她無所適從。
她不知道該對何敬初說些什麼。朦朧之中,她感到有太多人的命運因為他而被改變了,卻又想不清其中的道理。
“外婆,這又是誰啊?”阿呆拉了拉她的衣角,“為什麼外公和陳爺爺那裡都好多小土丘,這裡只有一個?怎麼沒有人陪他呢?”
她正在想如何向一個三歲孩子解釋這一切,身後忽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回頭一看,竟是張鶴年。他擦著臉上的汗,似乎是一路狂奔而來。
陳翠一驚——張鶴年不是在桑陵嗎?怎麼忽然回蘩縣了?
“阿爹!”阿呆一躍而起,撲向張鶴年的懷抱。
張鶴年笑著抱了他一下,但那笑容卻非常勉強。他拉著兒子走到何先生墓前,深深鞠躬,然後看向了陳翠。
陳翠心裡升起可怕的猜想:“你怎麼來了?難道是阿圓——”
“不是不是,阿圓好著呢。娘,我來接你回桑陵。”
她稍稍鬆了口氣,問:“什麼事這麼急?”
張鶴年臉上閃過一絲緊張,然後,斟酌著字句,小心翼翼地說:“宮裡頭來人了,說阿栩哥身體不太好,皇上派人接我們進京照看他……”
陳翠手裡的竹籃落在了地上。
什麼樣的狀況,才會讓皇上如此緊急地催促他們進京去見阿栩?才會讓張鶴年這麼慌張地趕來?這恐怕不是“不太好”,而是……
她顫抖了起來,感到灰色的天空在自己頭頂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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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天空是淡淡的粉紅色。林豫兮去了何青青家裡一趟,回到自己家中,卻發現安靜得有些異樣。
“阿恆?”她喚道,“龍野?黃耳?”
沒有任何回應。一陣風吹來桂花的清香,吹來烏桕樹紅色、橙色的菱形葉片,院子裡的鞦韆輕輕搖晃。
這段日子,關於龍野的流言沸沸揚揚。甚至連裴閔向他請求出擊陳錫仁,而他不顧眾人反對,堅決要把裴閔調往北方一事,也被揭露出來。這些秘辛連林豫兮都不知道,她更確定這是姜政搞的鬼。
雖然淳州巡撫馮韻芝向她打了包票,說一旦有變,就會及時通知他們。但她還是感到很擔憂。
這種擔憂一半是來自林方之的態度。自從她的船隊撤離梁國以後,林方之目的達成,就似乎覺得她失去了價值,不再主動聯絡她和韓望南了。也不知道他在忙什麼,甚至連林湛若也很久沒再收到他的家書。她感到哥哥就像一隻斷線的風箏,飛到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她知道自己不能指望林方之當靠山,因為自己對他而言不是妹妹,而是一種不受他控制的政治勢力。是聯合她還是打壓她,要看林大人最近有何目標。
韓望南建議她趕緊回芥島。好在海社已經走上正軌,她也的確可以走了。
這幾天,她正讓僕人收拾行李,院子裡每天都熱熱鬧鬧。但今天,人都去了哪裡?
該不會在快走的時候終於出事了吧……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她又叫了一聲:“龍野?”
還是沒有迴音。恐懼籠罩了她,她正要跑向書房,忽然感到自己被人從身後抱住了。
“你——你幹什麼!”她用力掙扎,心中卻完全放鬆下來。
“給你個驚喜。”龍野在她耳旁輕笑,用一條柔軟的絲帶覆上了她的眼睛。
她什麼也看不見了,只能牽著他的手,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安安呢?”她問。
“我讓丫頭們帶著她去樊大哥那裡做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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