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裡燈火通明。紙窗前的書桌旁疊放著幾個靠枕,上面披了一件衣服,影子投射在窗上,頗像一個靜坐的人影。
龍野躲在書架之後,將“遊刃”系在腰間。他向暗道的門鎖伸出手,眼角的餘光忽然瞥到了掛在牆上的一把刀——“廢鐵”十號,他在桑陵花一貫錢新買的鈍刀。他遲疑了一下,將它也取了下來,和“遊刃”一起繫好。
他輕輕開啟了鎖,感覺著地下的涼氣,低頭對懷裡的安安說:“陳容安,你可千萬不要發出聲音,能不能做到?”
安安熟睡著,小臉紅撲撲的,嘴角流出晶瑩的口水,似乎帶著一點笑意。他放下心,又低頭看向黃狗,說:“老兄,走吧。”
黃狗嘴裡叼著一個竹籃,裡面是他的畫稿。它完全不用他擔心,無聲地踏上了暗道的臺階。
龍野緊跟在它後面,左手拿著蠟燭。暗道裡一片黑暗,唯一的燭光反倒更增添了陰森之感。那天點滿紅燭的時候是多麼溫暖啊,尤其是他懷裡還躺著一個乖巧的阿夏,就像懷抱著一團永不消逝的光。
他還記得第一次在定夷洲的賭場裡見到她。她挺標緻的,但龍野見慣了美人,其實並不覺得她有多麼驚豔。只是,那時她獨自坐著,與那些喧鬧的人格格不入,顯得孤獨又憂傷,他就一下子注意到了她。
她像一頭孤獨的怪物,從海里上岸,悄悄潛入人間。他心底也有這樣一頭孤獨的怪物——陳彥周也有。怪物一嗅到同類的氣息,就亢奮起來。他立即使出渾身解數彈琴唱歌,想引起她的注意。
她倒是注意到他了,但那神情卻很警惕,似在擔心他入侵她的領地。他只得先胡說八道一通,顯示自己的無害,終於逗得她露出笑容。那是他見過的最溫柔的笑容——原來還是一隻溫柔的怪物啊!他好奇不已,蠢蠢欲動,想更仔細地嗅嗅她的氣息。
她的氣息……強大又溫柔,單純又深邃,就像大海一樣。一旦嘗過,就忘不掉。
這麼好的小海怪,他連用力碰她一下都捨不得,怎麼總是有人處心積慮地要獵殺她?
光線漸漸散開,融入更廣闊的夜色。他走到了暗道的盡頭,聞到了初冬枯草和寒露的味道。木芙蓉已經全部凋謝了,光禿禿的枝幹在月光下如同一幅清雅的寫意畫。那天在這片鮮花盛開的樹林中,他本來是想向她求婚的。可惜,林方之的噩耗突然傳來,讓他沒能說完那句話。
他想起了曾跟陳彥周講過的那個比喻:這世界宛如一條擁擠的街道,路口站著一個隨機砍人的瘋子。此刻,他好像又看到了那瘋子天真無邪的微笑。
他抱著安安,開始奔跑。
###
夜色沉沉。林豫兮像一隻謹慎的貓,小心翼翼地走進哥哥的家。院子很幽靜,但絕不奢華。新栽的竹子尚且稀疏,枝葉間透過一片清朗的月光。
空氣裡飄著草藥味和土腥味,這味道讓她心神不寧。
“阿夏,你怎麼獨自來了?”嫂子拉著她的手,手心發涼,“你哥剛才還在叫你的名字……”
“他怎樣了?”林豫兮焦急地問。
劉芸照一陣嗚咽,許久才稍稍鎮定:“他下午已很不好,連話都不能說了。不知道還能、還能撐多久……”
林豫兮只覺渾身麻木。她跟著嫂子,穿過曲折的迴廊,推開沉重的木門,邁過門檻,走進那個昏暗的房間,跌跌撞撞地來到床前。
林方之安靜地躺在床上,臉上泛起一層潮紅。他脖頸處蒼白的面板之下,青紫色的血管異常突出。額頭滲出冷汗,一綹頭髮彎曲著黏在那裡。林豫兮顫抖著伸出手,將那綹頭髮撥開。指尖傳來驚人的溫度——她驀然想起,自己已經十年不曾和哥哥有過肢體接觸了。
“哥。”她捧起他的手,徒勞地親吻著,“哥,我來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呀。”
林方之依然昏迷著,對她的呼喚不聞不問,就像小時候和她賭氣那樣。
###
龍野帶著狗和孩子,徑直奔向一個地方——何青青的家。
韓望南還在蜉蝣島辦事,不知道是不是也被抓起來了。林方之的親信,淳州巡撫馮韻芝,不確定是否已經倒戈;而林豫兮在城裡的其他手下,此刻必定正處於監視之中。但姜大人在南方的勢力畢竟有限,姜誠不能把所有與林豫兮有關的人都監視起來。看上去弱質纖纖、“傷風敗俗”的何小姐,大概不會引起他們的重視,沒有被監視的“資格”。
何青青的家離他們不遠,兩個女人可以經常往來。這裡的構造,龍野已經非常熟悉。花園的後牆不高,之前豫兮還住在這裡的時候,他就曾逾牆而入來找她。過了這麼久,何小姐依然不知道加強防範,他還是從老地方輕輕鬆鬆地翻進了花園,開啟角門,將黃狗放了進來。
遠處的亭榭裡還亮著光,傳來歡聲笑語,其中笑得最響亮的聲音顯然是何青青的。他徑直向那裡跑去,撞開了半掩的門扇。
“啊——”女人的尖叫傳來。只見通明的燈光下,站著一個一絲不掛的清秀少年。何青青則背對著門,輕衫滑落,半露著柔美的脊背。兩人呆呆地看著他,連穿衣服都忘了。
龍野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抓住了何青青光滑的手臂。
“你幹什麼!”何青青幾乎嚇傻了。
“何小姐,你聽我說。”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拜託你,照顧一下安安……”
“滾開!”何青青惱怒地甩開他的手,拾起一旁的衣服緊緊裹住,“發什麼酒瘋!當心老孃讓林順卿來收拾你!”
“她可能出事了!”他說,“你聽我講,她去了京城,而姜政要抓她。姜政無緣無故地抓人,不合律法,肯定會暗中行事。等大家知道訊息的時候,他們說不定已經把罪名給她定好了……”
何青青嚇得臉色蒼白,漂亮的眼睛中一片茫然。“姜、姜大人為什麼要抓順卿?”
“唉,這很複雜,我一時講不清。你就記住,要救她的話,你就一定要趕緊把這個訊息散播出去,告訴海社的人,告訴錢肅、錢蕭,告訴桑陵所有報館。”
何青青半天沒有回過神來:“這、這就可以了?”
“還有,之前她給了你一摞造船的圖紙是不是?你讓人帶回定夷洲,給你大女兒田燕知了。”龍野又說,“還記得這件事吧?寫信給燕知,讓她把新造的船趕緊送去芥島,有多少送多少。”
何青青在桑陵風流快活,生意都交給長女年糕在打理,沒想到這自幼喜歡船的小姑娘,把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條。豫兮的新船,都交給她來造了。
龍野看著何青青若有所悟的神情,知道她明白該怎麼做了。他終於說出了最後的請求:“請幫我照顧一下安安,還有這條狗。”
他把襁褓解下,塞進她的懷中。安安已經醒了,但她沒哭,只是好奇地東張西望。黃耳以前也在這院子裡住過,它安靜地坐在裝著畫紙的竹籃之旁,搖著尾巴。
“你、你要去幹什麼?”何青青顫聲問。
“去京城。何小姐,我見過你保護自己孩子的樣子……安安,就拜託你了。”
他俯下身,親了安安的臉蛋一下,最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安安笑了,伸出白胖的小手,想要跟他玩。他狠下心,不再看她,站起身來。
何青青抱緊了孩子,說:“你放心,這邊的事交給我。你快去吧!”
她讓那還光著身子的青年去牽馬,那人連衣服也來不及穿,就跑了出去。不到一刻鐘,她就手忙腳亂地準備好了行李和馬,將龍野送到門外的大路上。
龍野顧不得向她道謝,策馬向西北疾馳而去。
###
林豫兮在哥哥的病床前守了一夜,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憔悴的容貌,聽著他急促的呼吸,無數次地呼喚他,卻始終不見他睜眼。
“哥,對不起,之前我不該對你那麼冷漠,不該說那些話氣你……你再看我一下,跟我說說話,好不好?”
他們的手心貼在一起,離得那麼近,但卻好似隔著最遙遠的距離,根本無法相見。
劉芸照坐在一旁,默默垂淚:“你哥這一輩子跟我在一起,苦了他了。也許他不想再見我,只想一個人離開。”
“哪裡的話。”林豫兮轉而安慰她,“嫂子,你的賢惠人盡皆知,這些年都是你陪著他,照顧著他……”
劉芸照微微搖頭:“賢惠?不,我沒法陪伴他,也沒能給他找到一個能陪他的人……阿夏,你知道錢蕭麼?”
林豫兮心頭一震。
“他曾經在夢裡叫過她的名字……有三四次吧。他們的關係不一般,是不是?”劉芸照又哭了,“我早就想過要給他娶些姬妾,我一直以為自己很大度。可是不知道為啥,我聽見這個女人的名字,就覺得討厭,覺得害怕,所以我裝作不知道,從來不跟他提起。阿夏,我好後悔,我該早點成全他們。都是我太自私,太善妒,才讓他這麼愁苦……”
林豫兮默默無言。她的目光掃過旁邊桌上的一冊書,那就是錢蕭寫的,只不過署的她的別號。看來林方之病中還在看她的書——她知道這些嗎?
“阿夏,你跟我來。”劉芸照擦了眼淚,拉著她的手,來到屏風之後。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