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怪

第213章

那裡擺著幾個紅木箱子,似乎是裝衣服的。劉芸照拿出一把鑰匙,開啟箱子上的小鎖,揭開蓋子,裡面卻是一冊冊書。

把這些書鎖著幹什麼?林豫兮拿起一本,翻開一看,發現是手寫的抄本,是哥哥那熟悉的字跡。

“這都是他寫的日記。”劉芸照的聲音又哽咽起來,“寫了這麼多,很嚇人是吧?他鎖起來是為了防止外人看到,鑰匙在我這,沒有防著我,但我從來沒有看過——他有那麼多心事,卻從來不想對我說,只是整宿整宿地一個人坐在書房裡寫。阿夏,我一想到這點,就覺得好難受!”

林豫兮的胸口也好像被堵住了。是啊,一個人要孤獨到什麼程度,才會寫出這麼多日記?她的手撫過那質地厚重的紅木箱,想象出哥哥獨自坐在孤燈之下寫字的場景。那無數個寂靜的夜晚裡,陪伴他的是否只有筆墨文牘,還有錢蕭的書?

心臟一陣抽痛。她將手中那本日記小心翼翼地放回箱子裡,沒有去看。

她知道後世會有很多人看這些文字,它們一定記錄了很多朝政秘辛,會成為珍貴的史料。可是她不忍心看,也不能去驚擾林方之那倔強的孤獨。

她回到林方之的床邊,重新握住他的手,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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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夏,阿夏。”朦朧中,她聽見有個聲音在叫她。

她猛然驚醒,這才發現自己伏在床邊睡著了。她迷茫地左顧右盼,看到了一雙深邃的眼睛。

“哥!”她又驚又喜,“你、你終於醒了!”

劉芸照也在一旁睡著了,被她的聲音驚醒,撲過來問道:“方之,方之,你覺得怎麼樣?我去叫太醫!”

“忽然覺得好多了。”林方之拉著林豫兮的手,坐了起來。他整個人真的顯得很精神,呼吸也平緩多了。“阿夏,你怎麼會來?”

“我來看你。”林豫兮撲進他懷裡,啜泣起來。

林方之遲疑著,緩緩將手撫上她的背,似乎在懷疑這是一場夢。

“阿夏,你怎麼會來?”他又重複了一遍,“你不恨我?”

她拼命搖頭,拼命黏著他,怕一撒手他就會消失不見。“哥,你別多想了。好好休息,會好起來的……”

“你不該來京城。”林方之微微嘆息,“我跟你說過,你只要待在淳州就是安全的,你忘了麼?”

“京城能有什麼不安全?”林豫兮抹抹眼淚,“我又沒犯什麼王法……”

“哼,你真有臉說。你去翠湖縣救過陳彥周,是不是?”

林豫兮大驚:“你、你怎麼知道?”

“我一看你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就知道了。”林方之輕撫著她披散在背上的長髮,“阿夏,這件事可不得了,千萬不能讓人知道。朝廷這邊我嚴查過,倒是沒有留下什麼證據。你的人都確定可靠麼?”

知道這件事的,除了樊慶、韓望南、陸阿豪、沈溶,還有跟她同行的一船人。那些人本就不是梁國人,現在都已經回了芥島,處於顧紉秋的管轄之下。顧紉秋踏實細心,應該不會有什麼紕漏。

“可靠,沒問題。”她說,“而且我是悄悄來的,沒有驚動任何人。”

林方之不屑地冷笑一聲,說:“行了,你還是趕緊走吧。現在姜政好像想對徐元瑞下手,派人到處打聽他在雪國的蹤跡,也不知道會翻出什麼陳年老賬。你還是回去陪著他,不要又留下什麼悔恨……”

聽他這麼講,林豫兮心中寒意頓生。可是,她還是不打算走。

“我要陪著你,直到你好起來。”她說。

“唉,傻阿夏。”林方之讓她靠著自己瘦骨嶙峋的肩膀,“你該去陪你的男人。回了南方,趕緊帶他回海上,過你們的逍遙日子去。不要再帶兵回梁國。以後如果又要和朝廷討價還價,不要過度……”

他說了幾句,忽然打住,再開口時,語氣柔和了許多:“哥哥對不起你,這一世沒有好好陪你玩。沒想到一分道揚鑣,就再也回不了頭。如果能回到小時候,能回到青萍浦,那就好了……”

眼淚悄悄從臉頰滑落。是啊,沒想到那年夏天在碼頭上告別以後,他們就走向瞭如此不同的方向,再也回不了頭。

“還記得娘總是說,兄弟姊妹間是要相互幫助的。可惜我做得不好……阿夏,我知道你有些瞧不起我。阿爹、何先生和楊先生都教我們要做有骨氣的人,不要隨便向人屈膝。我一輩子都在向人下跪,但我不後悔,也不指望你們的原諒。”

“不……”林豫兮泣不成聲,不知道應如何回答他。她胡亂說了許多話,語無倫次,不知所云。直到嫂子輕拍她的肩膀,她才發現哥哥又睡著了,並沒有聽見她的胡言亂語。

她趕緊輕輕把他放在枕上。劉芸照出去叫來太醫,太醫把了脈,神情凝重起來。

“怎麼回事?”劉芸照聲音發抖,“他不是好多了嗎?都能說話了……你再給他喝點藥,就昨天喝的那種!”

太醫嘆了口氣:“夫人,沒必要了。”

劉芸照一怔,繼而嚎啕大哭。她其實明白,林豫兮也明白,這叫做迴光返照。

不一時,又來了好些人。林豫兮躲在屏風之後,坐在那一堆紅木箱子中間,聽外面人來人往。她聽見病人劇烈的咳嗽聲,那聲音很可怕,像來自幽都,陰氣森森;她聽見死一般的寂靜,唯有嫂子的啜泣聲在屋裡迴盪;她聽見林方之再一次從昏迷中醒來,用虛弱至極的聲音和嫂子說了些什麼;然後她聽見了急促的喘息聲,聽見溺水之人特有的掙扎聲,她知道林方之在慢慢窒息,這將是一場漫長又痛苦的死亡。

她想起了楊先生,他不願意讓人看見他的死亡,因為他深知死亡總是醜陋而可怕的。她想起了死在自己懷裡的陳彥周,想起他蒼白的嘴唇,血腥的氣味……幸好母親還沒有趕到,沒有目睹她唯一的兒子在掙扎中死去。希望她的馬車在路上再慢一點,再慢一點……

兩個時辰過去了。屏風外面驟然響起一片哀哭聲。那些人是誰呢?是他的下屬、門生,是家裡的僕人,是宮中來的宦官……她抱著膝蓋,背靠在溫暖的紅木箱上,感到眼淚無聲地流淌,喉嚨裡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她已經沒了父親,沒了像父親一樣的何先生和楊先生,從此,她還再也沒有哥哥了。以後她還能在誰的面前做一個無助的小女孩呢?

她好像飄在空中,看著自己的身體走出側門,離開這間散發著死亡氣息的屋子,走過空寂的庭院,從後門來到無人的街上。她看著自己戴上帷帽,和樊慶、阿蠻等人一起默默地走進了旁邊的巷子中。他們就這樣無聲地走著,拐過一條又一條小巷,好像永遠走不到終點……

一陣北風吹來,遍佈淚痕的臉如同被刀割了一般疼痛。唉,京城的風真涼啊。

她無知無覺地走著,任風欺凌自己。忽然,卻發現樊慶停住了腳步。

靈魂頓時回到了身體裡。她抬起頭,見巷口站著一群嚴陣以待的禁軍。

“林順卿。”有一個冷峻的聲音唸誦著她的名字,“我們是刑部的人,有事情要問你。”

那人手裡揚著一張紙片,是一張蓋了刑部印章的捕票。

“問什麼?”她冷冷地問,順手摘下了帷帽。

那人看清她的容貌的一瞬,露出了詫異的表情。她習慣了這種表情——許多人第一次見她都是這樣。她以前一直不知道原因,直到龍野在枕蓆間悄悄告訴她,她看起來柔美又清麗,一點不像傳說中的賊老大。

刑部官員定了定神,聲音沒那麼冷峻了:“有人檢舉你包庇陳賊。放心,我們秉公執法,只是找你問問情況。但是,你得先跟我們走一遭。”

身後傳來金屬的鏗鳴聲,那是樊慶和阿蠻同時拔出了刀。林豫兮卻知道,附近一定有嚴密的包圍,而在皇城根下向朝廷官員動刀,這罪名可不小。

“樊大哥,算了。”她說。

樊慶怒道:“你不能跟他們走。我們拼了,殺出去——”

“住口!”她難得地兇了些,“都放下武器!”

沒有人動。她只得率先抽出“蒼兕”,把它放在了地上。

“我跟你們走。”她昂然看向那刑部官員,“不要傷害我的人。”

“宗主!”樊慶一把拽住她,“去不得,你不能——”

“沒事,我很快就回來。”她溫柔地笑了笑,“冷靜一點,這是京城,不是打架的地方。”

樊慶瞳孔一縮。她藉機掰開他粗壯有力的大手,向那群人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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