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定二年十月十四日,戶部尚書兼參知政事林方之病逝於鴻都。同日,左丞相定國公姜政下令刑部逮捕林順卿和陸靖豪,調查其涉嫌勾結陳錫仁一事。
去年林順卿和陸靖豪出兵綺州,原是右丞相衛衍的安排。若他們真與陳錫仁勾結,那麼翠湖之戰失利的主要責任就在衛衍身上。衛衍震恐,伏闕謝罪,閉門不出。姜政藉機將總督京營的盧延禮調往外地,任命原含州西河府總兵裴閔入京掌管兵權。
身處詔獄的林豫兮並不知道外界的變動。她只知道,詔獄的圍牆是那麼高,而牢房是半下沉於地面的,就像一口深井。人一走入其中,就會立即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脆弱,在一種強烈的壓抑感下膽戰心驚。
原來父親就是死在這樣的地方啊……她想。
兩個獄卒給她的雙手戴上沉重的鐐銬,然後押著她來到一間稍顯明亮的房間中。房間很空曠,兩三丈開外坐著四名神情嚴肅的官員。她的目光掃過那些人的臉,卻聽背後的獄卒喝道:“還不跪下!”
她沒有動。那人壓著她肩膀的手加重了力道。她用力一掙,甩開了那隻手。坐在桌後的官員開口了:“林順卿,你想幹什麼?”
“憑什麼要向你下跪?”她冷冷地問。
“不是跪我,你跪的是王法!”那人語氣嚴厲起來,“即便是王侯將相,進了詔獄也得跪著受審。你豈敢抗命!”
她依然站著不動,獄卒們急了,幾條漢子衝過來按住她,其中一人用力踢在她的膝彎處,終於讓她跪了下去。
雙膝著地的一瞬,她想起自己上一次向人下跪,還是在父親靈前。從那以後,二十八年來,她再不曾跪過任何人。而此時,她不得不向幾個小吏屈膝,跪在地上,任他們居高臨下地羞辱她。
“林順卿,你和陳錫仁是什麼關係?”
她心中一痛,低聲說:“敵人。”
“我們聽說,你和他曾有婚姻之約。”
“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我們早已反目成仇。他被我趕出芥島,此事人盡皆知。政通二十年我們曾在沿海大戰,之後數年間,在渙海、冥海邊界也時有衝突,且雙方再也沒有往來。”
“但奎照五年,你和他結盟了。”
“這是因為我在安薩島兵敗,無力制衡他,只得出此權宜之計。”
“你這次打敗,是被衛公打敗的。但衛公沒有殺你,反倒下了個要生擒你的命令,是吧?”
林豫兮腦中電光火石,瞬間明白了對方的用意。這些人在誘導她講出一個故事:衛衍打敗林順卿,卻饒了她一條性命,就此收服了她。她緊接著就與陳錫仁結盟,縱容陳錫仁來到梁國作亂。而混亂之後,獲益最大的就是擁立康王、一步登天的衛衍……
是的,她也好,陳彥周也好,龍野也好,都並不是這場陰謀的目標——他們還不夠格,不配做姜大人的敵手。姜政抓她,不是因為恨她,只是為了以她為突破口扳倒衛衍。他們神仙打架,而她成了其中關鍵的一枚棋子。
她沒有回答剛才的問題。那官員繼續說:“為什麼當年姚樸和衛衍非要生擒你不可?”
“我哪知道。”
“衛大人做東南總督之前,原蒼州巡撫朱文鸞對你就很好。林順卿,你為他花了不少錢啊。”那人揚了揚手上的一冊卷宗,“這是當年朱文鸞接受調查的供詞,你想看看麼?”
林豫兮沉默不語。
“不知你和衛大人,關係怎樣呢?”
衛衍和林方之都是強硬角色,從未收過她一分錢,一上任就命令她投降,不聽話就狠打。想從錢的方面來找衛衍的問題,他們怕是找錯路了。
“實不相瞞,我很討厭你們衛大人,曾站在靖山城牆下罵他老孃。”林豫兮說,“他陰險毒辣,差點將我置之死地。我都不願跟他直接聯絡,從來都是讓我的手下和他的人商量事情。”
“那可怪了。自從你離開蘭島,好像一直很支援他。主動配合他在蒼州施行新稅法,又聽他派遣去打陳賊、給北方運糧……”
“我只是支援他做的一些事,一些而已。而且,這不代表我喜歡他這個人。”
那人語調突然升高:“衛公對你倒是信任得很,將圍攻陳賊的重任都交給了你。結果你在綺州,卻對陳賊圍而不打,數次跟他私下談判,你對得起衛公嗎?”
林豫兮一怔,迅速繞開了這個問題中的圈套:“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什麼叫圍而不打、私下談判?”
“少裝傻。”那人嚴肅的面孔上露出一點冷笑,“國定元年八月至九月,你數次派使者去陳錫仁軍中與他密謀。這事現有人證在,你不必狡辯了。”
林豫兮心中一驚,但她敏銳地聽出,這人講得非常含糊,說不出具體的時間和次數。這極有可能只是嚇唬她,畢竟,陳彥周的親信都死了,誰能出來作證呢?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她微微皺眉,顯得很是無辜。
“夠了。”官員把手中的卷宗往桌上輕輕一拍,“林順卿,你認識一個叫妖妖的女子麼?”
林豫兮頓時感到脊背發涼。但她依然面不改色,帶著無辜而疑惑的表情,直視著那人的目光。
那人停了一下,像是沒料到她演戲如此自然。然後他接著說:“妖妖說,她親眼見到你的使者去見陳賊,帶去了你的親筆信。你都寫了些什麼呢?”
“胡說八道。”林豫兮不屑地說,“她說我寫了什麼?”
她明白,這些人一定已經找到了妖妖。她不明白妖妖怎麼會落到他們手上——如果這是真的,那就危險了。她下令追殺妖妖,妖妖一定深恨她,不管有沒有親眼見到她派柴興去勸陳彥周投降,都一定會死死攀咬住她不放。
俗話說:“賊咬一口,入骨三分。”有這樣一個證人,真是對她大為不利。
但林豫兮不是這麼容易就能被唬住的。無論這些人如何盤問她、恐嚇她,她都只是裝傻,從不正面回答他們的問題。他們問她一句,她就反問他們一句。審訊進行了兩個時辰,什麼進展也沒有。終於,坐在中間的那姓任的官員大怒,厲聲喝道:“林順卿,你不要死硬!現在我們雖秉公執法,廢除酷刑,但你以為詔獄是喝茶聊天的地方?”
林豫兮又反問道:“那是怎樣的地方?”
姓任的臉色一沉,對獄卒說:“拖下去,吊起來。”
她早已跪得雙腿麻木。那些粗壯的獄卒把她架起來,押回了牢房。他們用粗糙的棕繩,把她的手反綁在背後,整個人吊在半空中,腳尖離地。這種吊人的方法,她是見過的。犯人全身的重量只能承在手臂上,很是痛苦。她知道,他們是想讓她無法休息,趁她意志鬆懈之時,套出她的話。
不一會兒,她就覺得手臂快要撕裂了。在痛苦中,她的腦子卻愈發清醒。她已經想得清楚,自己決不能承認這個罪名——一旦承認,不僅自己永無翻身之地,還會牽連很多人。尤其不能拉上衛衍。雖然她不喜歡他,但衛衍是新政的領銜人物,代表著南方三州的利益,總好過姜政上臺。
想到新政,腦海裡忽然浮現出林方之的病容,浮現出他深邃的眼睛。她心頭的傷口好似又裂開了,滲出了涓滴鮮血。
“哥,你知不知道,他們找到了妖妖,調查了我很多事情,把握了我的行蹤。他們撒網已經很久了吧,只等你一死,就立即收網。你為什麼沒有察覺?為什麼?”
正想著,她忽然感到有一道目光透過牢房鐵門的小窗,在暗處凝視自己。那目光中濃郁的恨意讓她不寒而慄,但她卻猜不出它的來源。
“誰?”她問道。那人卻悄悄離開了,只剩下黑洞洞的視窗面對著她。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她只覺越來越恐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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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兩天,審問就像疾風勁雨一般,毫無停歇。林豫兮連續三夜沒能睡覺,以至於跪著、吊著,都能隨時隨地睡過去。
有人狠狠推了她一把。她醒過來,發現自己正跪在地上,面對著幾張冷酷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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