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溫柔地起伏。一隊大船在黑夜中無聲前進,猶如遷徙的鯨群。
接管了沈溶的指揮權後,林豫兮一刻也沒有耽擱,起錨駛向翠湖縣。起初,沈溶派人偵查衛衍的兵力,得知他有兩百艘大小船隻,至少一萬士卒,頓時被這陣勢給嚇住了,不敢再前進。而林豫兮知道,衛衍那些船是何無忌臨時趕工出來的,論木材和質量,都不如赤蛇灣的船,實在無需畏懼。
等仔細看了沈溶帶來的船和武器後,她更為沈溶的膽怯而無奈。
“你怕衛衍作甚?你們這炮多精良啊!”她撫摸著光亮的炮筒,動作堪稱溫柔,“我都沒有這麼好的炮……從哪得來的?”
“離姬造的。”沈溶有些慚愧地答道。
她心中泛起一絲酸味。離姬這女人,美豔又聰明,實是不比她差。聽說她在赤蛇灣儼然以陳彥周的正房夫人自居,哼,真可惡……但隨即,對才華的欣賞壓過了作為女人的嫉妒心。她由衷地感嘆:“真是人才。”
船忽然一搖。浪變大了。她敏銳地感覺到了風向的變化,正想上甲板看看,有人跑了過來。
“宗主,沈六哥,西南方向有火光出現。”
她和沈溶相視一眼,急忙來到甲板上。半輪慘白的月亮掛在中天,遠方的天際線上,果然隱隱泛起一層妖豔的紅。
“那不是翠湖縣,是在海里。”韓望南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她猛然回頭,驚道:“陳錫仁一艘船也沒有,他怎麼到海里去的?”
她的計劃,是突破衛衍在海上的防線,到翠湖縣去接陳彥周。但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棄城入海了。
“他或許奪了衛衍的船。”韓望南平靜地說,“宗主,我們要趕快了。”
陳彥周又在冒險了。是,這是他一貫的風格。他喜歡用風險來爭取時間,為了這個,她不知有多少次擔憂不已、徹夜難眠。
以前的冒險,他都成功了。可是,賭桌上真有長勝的賭徒麼?
她聽見船工們吆喝著放帆。所有桅杆上的帆都像巨鳥的翅膀一樣完全張開,被東北風吹得嘩嘩作響。
她抬頭看向月亮,只祈求它能移動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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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的火把劃出“之”字的軌跡,一次,兩次,三次。
這是陳彥周與部下們約定的訊號,用來表示奪船成功。現在,已經另有兩艘小白鷗船到手了。雖然不如他奪取的這艘大船,但也足夠讓那群幸運兒用來逃生。
慘叫聲在黑夜中此起彼伏,那是那些不夠幸運的人。敵人已經察覺了偷襲,正向海中放箭放槍。雖然夜裡看不清目標,但箭如雨下,還是重創了許多小木筏上的海賊。
火把越來越多,四周愈發明亮。他知道,炮彈馬上會飛來,將這些已被奪走的船整個炸成碎片。
至於還在這些船上的官兵,也只能一起陪葬了。這不過是一點微末的代價,任何將領在此,都會作出這樣的選擇。
陳彥周不在意那些官兵的性命,但是,他不能讓好不容易搶來的船就這樣被炸沉。
“下去,告訴你們將軍,陳錫仁在此。”他將刀抵在船上副將的脖子上,對他露出一絲和藹的笑。
那人抖若篩糠。他對陳彥周的身份已毫無懷疑。因為,他親眼見證了那如惡狼撕碎群羊一般的屠殺。
陳彥周放下刀,將他推開。那人一愣,拔腿逃到船舷邊,抓住了垂下的繩索。
下面,有一隻剛從大船上放下的小舢板在等著他。
看著那隻小舢板跌跌撞撞地划走了,陳彥周向早已嚇呆的舵工喝道:“向艮針方向全速前進!”
他要駕著這艘船,作出逃跑的假象——他其實從未指望能突破敵人上百艘船組成的防線,他只是想用自己拖住他們的主力。
畢竟,他們的目標只是生擒陳錫仁,將他抓回鴻都凌遲處死。那就讓他們都衝他來吧,這樣,他手下那群小魚小蝦就有機會逃命了。
為什麼要犧牲自己去救那些惡貫滿盈的傢伙?他才不是在意他們,才不是太看重故人,他又不像林豫兮,總帶著那種可笑的溫柔——他只是想在這世上留下一點惡的種子,讓他們像蒲公英一樣飄走,在遠方生根發芽……
他就是不想把世界留給那些庸俗的善人,便宜了他們。沒錯,就是這樣。
大桑船逆風而行,在浪頭的撞擊下搖晃著。他靠在桅杆上,微微喘息。身上受了多少傷了?他不知道。沒關係,反正他已經習慣了與疼痛為友。
滿地都是屍體。他們人數是他的百倍,但卻沒能活下來。此刻,在陰冷的月光下,他們的神情千奇百怪,好像還在疑惑,他們遇上的敵人怎麼如此之強。
溫暖的火光漸漸驅散了陰寒,死人的面龐也似乎產生了一點生機。陳彥周抬起頭,見四艘擅長疾行的白鷗船包圍了他。
而遠處黑影幢幢,那是更多的敵船。它們從四處圍攏,將他一重一重包圍起來。
他們沒有開炮。因為他們已經收緊了網,有十足的把握能殺他。他們只是不想把他炸成一團看不清面目的血肉,而是想抓捕一頭活狼,在那些憤恨他的人面前,剝下完整的狼皮——這才是有意義的戰利品。他的慘叫,他的悔罪,才能讓梁國百姓歡欣鼓舞,才能給新朝廷最大的榮耀。
鼓聲響起,一下一下,重擊在心頭。
“陳錫仁!”有一個渾厚的男聲從黑暗中傳來,“速速投降!不要再負隅頑抗了!”
陳彥周嘲諷地笑了。他抬起痠痛的右手,緩緩拔刀。
“焚符”的刀刃映著火光,指向了聲音傳來之處。
槍聲響起。他敏捷地側身避開,槍子擦著他的手臂飛過,留下一道灼傷。他沒有在意,只是抄起地上的一塊藤牌擋在身前,背靠船舷,將自己掩護在陰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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