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矇矇亮了，敵人已經潰散。包圍圈的核心漂著幾艘廢棄的船，沒有下錨，隨著灰色的海水向西南方向而行。
“韓望南那邊勝了。”林豫兮對沈溶說。
沈溶點點頭，神色卻愈發焦急：“彥周在哪裡？該不會，在那、那艘船上吧……”
遠處有一條大桑陵船，拖著四艘空蕩蕩的小船，遊離在船隊之外。它燒焦的主桅倒在一側，讓整個船身都傾斜了。船舷邊隱隱泛出一層詭異的猩紅色，而船艏龍目本是黑白相間，此刻刷著白漆的部分已被染成了血紅。紅色的液體還在不停地從排水口流下，遠遠看去，倒像是這艘大船在流血。
海上故事中最可怕的“鬼船”，大概也不過如此。
那邊一點聲音都沒有，顯然已無活人。林豫兮的恐懼達到了極致，她忽然很想掉頭就逃，逃離那種最可怕的情況。
但口中卻發出的是平靜的聲音：“划過去，上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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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慘叫聲已經停息。陳彥周伏在甲板上，看著自己的血蔓延開去。
妖妖那小宗桑，說好了要給他個痛快，卻失誤了。她的手抖得太厲害，沒有擊中他的心臟，大概打穿了他的肺。
學藝不精啊，而且畢竟還是太嫩，控制不住情緒。他想笑，卻發不出聲音。窒息的感覺越來越強，像有無數亡靈伸出冰涼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嚨。
不遠處，還有一小堆未熄滅的火。一個小木盒落在旁邊，眼看快要被火苗燎到。那盒子裡裝著他最寶貴的東西，那條紅頭繩。他本來把它放在懷中，但倒地的時候掉出去了。
他掙扎著，向它伸出手去，但夠不著。
那些亡靈拖住了他，不讓他移動。他使出全部的力氣，才甩掉它們。他艱難地向前爬動，一寸，又一寸。他看見了賀鞅的屍體——他仰面朝天，圓睜著雙目，汙血還在從肚子上的洞中滲出，慘不忍睹。
又爬了一寸。指尖觸到了那根掉落的火把。他只是想用它點燃船上的火藥，死得乾淨一點，但老天不會滿足他這個小願望了。
“你想讓我向你懺悔？”他在心中對高高在上的司命神說，“儘管懲罰我吧，我不需要寬恕！”
又是一寸。他竭力伸直手指，想觸碰那個近在咫尺的小木盒。但一陣風吹來，火舌忽地騰起，將它吞沒了。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在烈火中燃燒。看著它被燒出一條裂縫，露出裡面那條褪色的紅繩。那是棉線做的，與火一接觸，就變得焦黑。他閉上眼睛，聽著那噼啪的聲音，身上最後一點溫度也消失無餘。
他最珍貴的東西，至此也丟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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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豫兮終於來到那艘滲血的“鬼船”邊。她抓住船身垂下的繩索，敏捷地向上爬去。
麻繩被海水和血水浸得溼透，在手心留下黏溼冰冷的感覺。她顧不得身後同伴們擔憂的呼喚，顧不得心中的不安和恐懼，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儘快。
她終於攀上了那巨船的船舷。手用力一撐，跳上了甲板。腳下一滑，她差點摔倒，隨即看到了一幅地獄般的場景。
滿地是血。晨曦之中，無數張亡者的臉仰視著她，似在微笑。
那麼多人臉，那麼多無聲的微笑。他們看起來都一模一樣，分不出年齡和身份。她好像來到了一個迷宮，無論向哪個方向走，都只能看到同樣的面孔。
她茫然地向那倒塌的桅杆走去。這座死亡的迷宮如此寂靜，她的腳步聲迴盪其間，顯得很不真實。她向前走著，目光掃過那些死者，沒有絲毫停留。要尋找那個人，她其實並不需要看，只需要本能就好。
她的腳步猛然停下。
他在那裡。真的在。倒在一個燃燒殆盡的火堆之旁。
總是這樣的，在茫茫人海中，她總能一下子就找到他。還記得多年前他們第一次分離，她帶著“居淵”，從定夷洲回來給何先生復仇。在沫陽的碼頭，那麼多人，他們就是一眼就望見了彼此。
“彥周！”她撲過去，抱住那具血肉模糊的身體。
他渾身是傷，好像一個破碎的玩偶。右手直直地伸向那個火堆，似在挽留什麼東西。她慌亂地檢視他，發現他的胸口有一處槍傷，血還在流。她立即用手按住傷口，想要止血，但這毫無用處。他的血灼燒著她的掌心，從指縫中不斷溢位，止不住，完全止不住……
“彥周！”她痛哭失聲，徒勞地喚著他的名字，“彥周，是我，是我……”
他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艱難地睜開眼睛。
這一刻，他就像一個熟睡的孩子從夢中醒來，沒有戾氣，只有迷茫。
“豫兮？”他好像花了很久才認出她，“你來做什麼？”
“我來遲了。”她淚如雨下，“我遲到了！”
“你不要看我。”他別過臉，“不要記得我現在的樣子……”
“不，不。”她哭著抱緊他，卻感到有人想要將自己拉開，想要將他們分離。她憤怒地回過頭，看見了沈溶，看見許許多多想不起名字的傢伙。她抓住地上的一把短刀——那是他的“折衡”——毫不留情地刺向他們，嚇得他們全都後退了幾步。
“阿夏！”沈溶叫道。
這個名字讓她恢復了一些理智。她惶恐地看向他，只見他的神情是那樣痛苦。
“阿夏，快讓大夫給他看看吧。”他說。
她這才想起她帶著大夫。她放下了刀，看著那大夫靠近他們，蹲下察看陳彥周的傷勢。又看著他站起身來，朝著沈溶搖了搖頭。
她再次緊緊抱住了他。這次，沒有人再阻止。
整個世界好像忽然只剩他們兩個人了，安靜得不可思議。她握住了他的手，那涼意讓她心如刀割。“彥周，你還在嗎，你不要走……”
他黑色的眸子亮起一絲溫柔的光芒。牽動嘴角，勉強露出一個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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