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帆早已燃盡,桅杆燃燒了起來,像一支巨大的火把,插在海中。
火光之下,是堆積如山的屍體。殘肢和肉塊幾乎鋪滿甲板,隨著船的搖晃,和著血水到處流淌。而這片血海正中,唯有一個男人拄刀而立,他低著頭,血順著凌亂的髮絲滴下,猶如從地獄中爬出的厲鬼。
船又是一搖。一根斷指從腳邊滾了過去。陳彥周艱難地抬起頭,看向四周。
沒有活人了。他真的殺了所有敵人。
那四艘圍攻他的白鷗船搖搖晃晃,上面好像已無一個人影。而包圍圈更遠處的其他船,似乎也沒有動作。他們怎麼不過來?不發動新一輪的攻擊?他們雖然弱,但有足夠多的人啊。再派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人過來,終究能殺了他的。
他腦子一團混亂,一時想不明白。大概他們打算採用什麼新戰術了吧——他也沒精力再思考了。他只知道,自己已經拖延了足夠多的時間。現在,他那些幸運的同伴,應該已趁亂逃離了戰場。
劇痛從每一個毛孔滲入身體。他中箭倒地之時身中數刀,險些被擒住。但那些人沒想到他還能在混亂的踐踏中爬起來,再次揮起屠刀。他們被他嚇破了膽,個個露出恐懼、震撼、崩潰的目光,就像看見了殺不死的怪物。
可他畢竟不是殺不死的怪物。他彎下腰,拔出了腿上的那支箭。這一陣疼痛,徹底耗盡了他所有的氣力。
他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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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林豫兮也正殺得暢快。
她帶領的快船隊,像一支利箭刺入了敵人的包圍圈。敵人最初莫名其妙,不知道從哪來了這麼一支不明身份的船隊。他們一度把她誤認為友軍,直到發現她不管任何訊號,直奔包圍圈中心,才慌亂地開炮放箭。
林豫兮讓小船分散開來,貼著大船快速劃過。黑夜裡,敵人根本來不及瞄準他們,往往誤傷己方的船。剎那間,炮彈橫飛,慘叫聲、痛罵聲此起彼伏。一團混亂之中,林豫兮輕盈地遠遁,把那些還在跟他們自己人糾纏不清的敵船甩在身後。
海水被激起幾丈,濺得她渾身沾溼。忽然,前方出現幾條小船,滿載官軍,向她的船衝來。
“放箭。”她說。
對方也放了箭。箭雨之中,她和同伴們舉起盾牌,護住自己和划槳的人。小船沒有停歇,依然飛速向前。很快,雙方迎頭碰上。
兩艘船擦肩而過的一瞬,很多敵人跳了過來。他們很英勇,不顧生死,奮勇爭先,顯然是衛衍訓練的精銳。林豫兮沒有遲疑,一刀砍向第一個跳上甲板的敵人。她的同伴們都大喝著,拔刀投入戰場。
這都是龍野在芥島親自指點過計程車卒,能以一當十。當兩艘船分開之際,敵人已被全部消滅,只留下船舷邊的數十具屍體。
她利落地收刀入鞘。很久沒有親自臨陣了。殺人的感覺,順著熾熱的刀柄,一點點爬進心口。心底那嗜血的本能,又開始蠢蠢欲動。
她還記得,她是在沫陽白鷺湖的霽月島上,和陳彥周背靠背地作戰之時,第一次體會到了殺戮的快樂。
那時候他扮作仙人,一襲白衣,遺世獨立。可是,她知道他不是仙人,是魔王。她為什麼會被這樣的魔王所吸引?這大概是因為,她真的也是一隻怪物……
遠處,一艘在烈火中燃燒的船是如此顯眼。紅色的火光照亮了她的瞳仁。
“彥周?”她喃喃呼喚,心中不祥的預感愈發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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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彥周在痛楚中暈厥,又在痛楚中醒來。他本以為自己已被擒,但沒想到,敵人還是沒有過來。
怎麼回事?是不是因為在他的意識中自己昏迷了很久,但實際上只過了短短一瞬?有這個可能。他現在已經模糊了時間的概念,腦海中間歇地出現空白,似乎穿梭於無數的時空。這是失血導致的。他知道,如果得不到救治,他活不過半個時辰。
不要緊,反正他並不打算活下去。
這一生實在是太痛苦了,這該死的世界,還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呢?
啊,大概只有那雙乾淨的眼睛了。他只有一個願望——不要讓自己的腦袋被懸掛在城門上供人觀賞,不要讓自己悽慘可怖的死相汙染了那雙眼睛。它們原本是快樂的,堅定的。他已經給它們染上了憂鬱,怎能再讓它們留下永恆的陰影?
方才昏迷的間隙,身體似乎又恢復了一點力氣。他手撐著地,再度爬起來,撿起甲板上一根掉落的火把,在燃燒的桅杆上取了火。
下層船艙有很多火藥。只要點燃,一切就化為一縷煙塵,隨風而去了。
他正要轉身走向入艙的梯子,身後傳來一聲輕響。
他回頭,見賀鞅渾身是血,茫然地站在船舷邊。
怒氣頓時衝昏了本已眩暈的腦袋。陳彥周喝道:“你怎麼沒走?!”
“大、大哥……你怎麼傷成這樣……”即使是賀鞅,也被眼前的血腥場面驚呆了,良久才回過神來。“我讓我手下的人先走了。我想來尋你,和你一起打……”
“愚蠢!”陳彥周更怒,“打什麼?你想跟我一起死?”
“一起死就一起死!”賀鞅忽然來了豪氣,“大哥,我怎能拋下你一個人?這點義氣都沒有,就算活著,又哪還有臉在江湖上混?”
陳彥週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好。賀鞅這個人,粗俗、好色,大字不識、心狠手辣。但又有一套做賊的法則,無論是對楊先生還是對他,都是很講義氣的。而方豹就跟他不同。方豹一點是非觀都沒有,他估計連什麼是義氣都不懂,此刻怎會不逃?妖妖呢?這個小傢伙,比賀鞅他們都聰明,應該也早就跑遠了吧。
“別傻了。”陳彥周說,“你跟我講義氣,我卻對你們從無義氣。這次進京,就是我在騙你們。說是帶你們奪取富貴,其實是在把大家往死路里引。”
賀鞅一愣,茫然道:“什麼意思?”
媽的,他根本聽不懂。蠢到這個程度也是無藥可救了。陳彥周實在沒力氣再跟他解釋,只覺得身體正像陷入冰窟一般,一點點變涼。卻聽賀鞅興奮的聲音朦朦朧朧地飄來:“……也不要太喪氣了嘛。誰說我們一定會死?我過來的時候聽見遠方有炮聲,敵人都在向東北方移動,圍攻你的船也在撤離。想必是有援軍來了!”
“誰會來援我們?”陳彥周冷笑。
“沈老六啊!”賀鞅的眼睛閃著光,“我們不是還留了些船在赤蛇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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