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怪

第218章

徐兆麟夜闖詔獄,挾持孟斯羽,鬧出如此大的動靜,一直矇在鼓裡的群臣這才知道林順卿身在詔獄,頓時眾議譁然。

此時衛衍為避嫌而居家待罪,但實際只是忍而不發。國定二年十月廿五日,馮韻芝的急奏送至鴻都,反擊的時機終於成熟,三名重臣同日上書,說林順卿“收入秘獄已十一日,群臣竟莫知其故”。奏疏直指刑部尚書蘇念然刻意隱瞞,有欺君之罪。又說秘捕林順卿於法不合,已激起民變,應“令眾人知其罪狀而共理之”。

白景深一向對朝政毫無興趣,林方之死後更是鬱鬱不樂,連上朝都懶得去了。姜、衛兩派互相攻訐的奏疏堆積如山,他看也不看。他每天只是與女樂們一起度曲吹簫,連太后和皇后都很難見到他的面。林方之的妹妹,新受封為鳳陵縣君的林湛若數次求見,白景深怕見了她傷心,也始終沒有準奏。糊里糊塗間,林順卿的案子就這樣又拖了十幾天。

外界風雲變幻,詔獄裡反倒平靜如水。孟斯羽被打出幾處骨折,需要救治。龍野抓住這機會,和官吏們討價還價,每允許大夫進來一次,就必定討要一些東西。就這樣,他逐漸要來了被褥、火盆、毛毯、鍋碗,竟把一間牢房佈置得像模像樣。

林豫兮覺得這樣的生活已經很好了,至少比在汙濁潮溼的船艙裡啃幹餅要好。她的傷病很快康復,骨裂的右手已經能握得住刀。每天聽龍野講講故事,和他聊聊天,也不至於無聊。只是在這裡的時間越久,她對一些人的牽掛越重。

此刻,龍野正端著湯碗,一勺一勺地給她喂湯喝。那是他自己燉的羊肉湯,非常鮮美。可惜為了試毒,第一碗先給孟斯羽喝了,便宜了那小子。

熱湯下肚,林豫兮覺得很是溫暖。但她看著鐵窗外的飛雪,嘆道:“安安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冬天這麼冷,她身子又弱,會不會生病啊?”

龍野寬慰道:“她現在壯著呢,又有乾孃照顧,一定天天大吃大喝,開心得不得了。”

她卻依然鬱鬱不樂:“她應該會叫爹孃了,可惜我們不在她身旁。”

一旁蓬頭垢面、狀如乞丐的孟斯羽忽然流下淚,說:“我想見我娘……”

“別哭別哭。”龍野伸手揉揉他的亂髮,“再哭就殺了你哦。”

他們三人在這斗室中共處的時間長了,倒產生了一點微妙的感情。林豫兮覺得自己漸漸把孟斯羽當成了一個可憐的小孩,而孟斯羽竟對成天欺負他的龍野有了一種依賴感,看他的眼神充滿敬畏和服從。

孟斯羽忍住眼淚,顫聲道:“大哥,外面怎麼毫無動靜?衛公怎麼還不救你們出去?”

提到衛衍,林豫兮的柔情溫婉頃刻消失,目光清冷起來。“他為什麼要救我?”

孟斯羽說:“救了你,才能保他自己啊。”

林豫兮冷笑:“傻小廝,就你這點道行,還敢參與到老狐狸們的遊戲裡?被人當槍使,還樂得鞍前馬後。你猜現在衛衍在忙什麼?”

孟斯羽搖搖頭。

“我要是他,就會在南方煽風點火,給姜政添亂。還要在朝中派人彈劾蘇念然。如果能找機會暗殺我,那就更好了。”

孟斯羽面露惶恐之色。林豫兮不再理他,看向龍野,卻見他眼神有些黯然。

衛衍絕非善類,心機其實比姜政還深。他最擅長決勝千里之外,使“隔山打牛”之計。以前能在異國將她逼入絕境,現在必定也能隔著三千里在東南造勢。最好能把她弄死在獄中,進一步激怒她的手下和沿海百姓,引發更大的民變。若是如此,姜政不僅不能再利用她牽連衛衍,還會落下極大的罪責。

“最討厭這些大人物了。”龍野說。

“是。”林豫兮自嘲地笑,“明知他是這樣的人,卻還不得不拼命保他。這就是有些人津津樂道的所謂權衡吧。”

她不願牽連衛衍,不是為他本人,而是為他所代表的那一派人。這次事件,禍端都因她貿然進京看望林方之而起。將損失降到最低,是她所應盡的責任。

他放下湯碗,將她擁入懷中,目光卻看著從窗外飄入的飛雪。良久,他忽然悠悠開口:“阿夏,其實我一直有一個問題。”

“嗯?”

“你把一切都看得很透徹,但為什麼不會對這個世界灰心失望?我是因為非常喜歡我自己,才有動力好好活著。你呢?是什麼支援著你?”

這忽如其來的問題讓她陷入了沉思。她和默成一樣,喜歡實幹,不擅長玄思。遇到困難時,往往只會就事論事地尋找出路,而不會像陳彥周和龍野那樣,由一件事想到什麼人生、歷史和世人。她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動力”是什麼,直到被龍野這麼一問,才驀然回首,驚覺自己原來已經在這條艱難的路上走了這麼遠。

想了許久,她終於謹慎地答道:“小時候,何先生常跟我們講,人的一生只有一次,要努力做到自己想做的事。不要渾渾噩噩,隨波逐流,等到七八十歲,才發現從來沒有真正滿足過自己。他說,其實古時候那些為天下奔走、為世人請命的聖人,本質也不是為了他人,而是為實現自己的抱負,施展自己的才華。但正因為他們滿足了自己,也就改變了天下。他還說,一個人如果只為別人而活,那麼他不僅浪費自己的時間,而且在事業上最高也只能做個二流人物。詩人最好的詩往往是為自己而寫;哲人思考,也往往是為了解答他自己的困惑。”

龍野聽得頻頻點頭,大有恨不見前人的感覺。林豫兮感到自己的語調也溫柔起來,好像回到了運河中的小船上,好像回到了青萍浦的學堂中。

“陳彥周死的時候,好像不後悔。我哥死的時候,也說他不後悔。”她又說,“我以前總覺得何先生一定是在痛苦中死去,但等我自己入獄,我忽然理解了他。那時候我想,無論他們如何折磨我,無論我怎樣死去,我都不會後悔——因為我這一生施展了自己的才能,做著讓自己滿足的事,比許多庸庸碌碌的人都幸運得多——何先生離世的時候,一定也不後悔吧。其實就這麼簡單,這個世界如何並不重要,我們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並不求從它那裡得到報酬,又怎會灰心失望?”

“我也是這樣呢。”龍野微笑,“我中意你,也並不求從你那裡得到報酬。因為這件事本身就其樂無窮。”

縮在牆角的孟斯羽本來聽得聚精會神,一聽此言,不由得尷尬地別過臉去。林豫兮也笑了,嗔道:“又胡說。”

遠處忽然傳來沉緩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的玩笑。她豎起耳朵,警覺起來——這顯然不是獄卒,而是一個步履穩重的長者。

虛掩的鐵門被人推開了。外面一片安靜,只有一個傲然而立的身影。

那是一個六十餘歲、鬍鬚花白的老人,腰板挺直,大概是因為太瘦,給人一種稜角分明的感覺,有點像學塾裡的戒尺。林豫兮和龍野相視一眼,他們都沒見過此人,更不知他來意何如。

“秋官蘇念然。”他以古制自稱官名,“林順卿,從明日起,你的案子由老夫同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卿共同審理。”

“哇,這待遇,夫人你也是大人物了啊!”龍野佯作驚奇地看向她。

林豫兮推開他,鎮定地問:“是皇上的旨意麼?”

“陛下命眾臣商議,這是朝臣討論後的結果。”蘇念然答道,“各方證人不日即將到達京城,你莫要心存僥倖。”

林豫兮聽了,知道其實是白景深又不理朝政,大臣們只得在激烈爭鬥後作出了這個妥協的決定。那麼,參與審理的就不僅僅是姜政的人了,必定還有衛衍的親信。她微微頷首,說:“蘇大人,若你們秉公執法,證據確鑿,審明我有罪,我自當甘心伏法。但若還像前幾日那樣……”

她說著,拿過龍野的“遊刃”,輕輕拔出一截。“如果還想逼迫我牽連無關之人,我寧可伏刃自盡,也決不讓別有用心者得逞。”

雪亮的刀刃上映出她堅忍決絕的目光。蘇念然臉上閃過稍縱即逝的動容,又迅速恢復了波瀾不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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