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先君性詼諧,意豁如。人與之談,如坐春風。客京師,嘗購書肆小說以遺兄姊。或怪之,以為非教子之法。先君笑曰:“亦足以啟孺子之心智也。”
——林湛若《京蘩舊聞錄》
###
梁國,辰朝。桓帝政通三年,歲在丁丑,九月初四。
京城鴻都,秋意正濃。一場秋雨之後,滿城的楓樹都變得火紅,給這座千年古城染上了夢幻色調。又恰逢太后七十大壽慶典將至,四處張燈結綵,喜氣洋洋。皇上天恩浩蕩,准許四方百姓進京觀禮。街頭巷尾便擠滿了遊人,其中甚至還能看到形形色色的異域面孔。
而在城西的草鞋巷裡,主婦陳翠卻毫無欣賞美景的心情。她剛把哭鬧不休的小女兒哄睡著,才走進庭院想喘口氣,就看見她的大兒子和大女兒又打起來了。兩個人爭搶著一本書,幾乎要把那書撕扯成兩半。最終妹妹一腳把哥哥踢開,搶過書,兩三下爬上了院子中間的一棵大梨樹,坐在樹枝上朝哥哥得意地扮鬼臉。
哥哥顯然沒有妹妹這麼敏捷,在樹下急得直跳,怎麼也夠不著她。
陳翠見狀,怒喝道:“林豫兮,還不給我滾下來!”
她那六歲的大女兒林豫兮,聞聲在樹上嚇得一哆嗦。但她隨即將手中的書緊緊抱在懷裡,搖頭道:“我不要!哥哥要搶我的書!”
“你的書?”七歲半的哥哥林方之在樹下氣得跺腳,“明明是阿爹買給我的!”
“阿爹說我們一起看。你已經看過了,現在該輪到我啦!”
“你連字都不認識幾個,看什麼書!”
“我認識!我就是要看!”
“我不許你看!”
“那你上來搶啊!”
頃刻間,似有一千個銅鑼在陳翠耳邊敲了起來——這就是帶著三個孩子的母親的生活。最小的一個才七個月,剛剛斷奶。大的兩個年齡太近,天天打架。而最不省心的就是老二林豫兮,雖是女孩子,卻皮得要命,成日裡爬牆上樹,踢天弄井,沒個消停。
陳翠走到牆角,操起笤帚準備揍孩子。卻從南屋視窗瞥見她丈夫林汝明,正在書房裡好整以暇地讀書呢。
她的一腔怒火頓時轉移了方向:“林汝明,你倒是悠閒啊!”
她丈夫慢悠悠地放下書,走到簷下。見她臉色不善,笑嘻嘻地扶住她肩膀:“好翠翠,怎麼啦?”
陳翠不耐煩地甩開他的手:“怎麼啦?你是瞎了還是聾了?孩子都鬧翻天了,你還在讀你那破書!”
林汝明扭頭看了看樹上的女兒,做了一個滑稽的苦臉,逗得林豫兮笑了起來。
“阿夏,快下來了。”他喚女兒的小名,“再不下來,連累爹爹也要被你娘打了。”
“不行。”林豫兮還是固執地抱著書,“下來哥哥就要搶我的書。”
“怎麼回事?”林汝明看向兒子。
林方之嚷道:“這本《海上英雄傳》,她都看了一個月了,還不肯還我!”
“你不是已經看過了嗎?說好了你看完就輪到妹妹看的啊。”
“可是我想再看一遍。她看得太慢了,我得等到什麼時候啊?我保證就今天一個下午就能看完,然後再給她看不就好了!”
林汝明的表情嚴肅了起來:“阿栩,不能這樣。我們說話就要算話,對不對?既然之前已經說好,你看完了就給妹妹看,那你就應該等她看完。”
“可是我……”小男孩還想爭辯。
“你就說,你當時有沒有答應阿爹?”
“答應了……”
“男子漢大丈夫,答應別人的事是不是就該做到?”
林方之低下了頭。
“可是她讀書實在太慢了。”過了片刻,他還是不服氣地咕噥道。
“將來會越來越快的,是不是呀,小阿夏?”林汝明走到樹下,向女兒伸出雙臂,“來,乖囡囡,讓爹爹抱。”
林豫兮從樹枝上探下身體,摟住了阿爹的脖子。林汝明抱住她,在她小臉上親了一口,再將她輕輕放在地上。
陳翠在一旁看得氣不打一處來:“都是你,買這些市井閒書給孩子看。正經學問一絲不知,盡學些打打殺殺的玩意。阿栩都快八歲了,也不教他讀幾句詩文。人家對門阿舒跟他一般年紀,《神童格言錄》都全會背啦。”
“不用急。”林汝明還是一副不緊不慢的神氣,“等明年開春,我自會教他們兄妹讀書。再說了,《神童格言錄》這種鄉間老學究寫的爛書,即使倒背如流,又有什麼意思?”
“人家都教孩子背這個,難道普天下都是傻瓜,就你一個人聰明?”陳翠一見他這不著急的樣子,就覺得窩火。人家的孩子都學這學那,就她丈夫,好像對孩子的學業毫不上心。昨天她帶著兒女去對面潘家串門,潘太太的兒子阿舒何其伶俐,簡直把她的阿栩比到塵土裡去了,她如何能夠不急!
“哎呀,翠翠,你想想你夫君可是從蘩縣鄉下考中進士的人,生出來的孩子能不成器嗎?我當年十二歲才開始讀書,不也學得蠻好?”
“你當年。呵,現在能跟你當年比?你也不看看這京城裡有多少人才,擠破了頭都找不到出路。你要是那麼聰明,怎麼六七年了還沒有升個一官半職呀!”
話一出口,陳翠就後悔了——她覺得自己過分了。林汝明多年來一直做著戶部彤州清吏司主事,這個六品官職在京城不值一提,兼之他從不幹那些蠅營狗苟之事,只靠朝廷一點微薄的俸祿度日,除去一家五口的日常開銷,就不剩什麼餘錢。丫鬟小廝是買不起的,家中一切都靠陳翠忙活。直到添了老三,實在忙不過來,才僱了一對老夫婦來家中幫忙。這一下,日子更是拮据。她盼望著丈夫能夠升遷,這樣俸祿好歹會多一些。但不知為何,他似乎看不到什麼升遷的希望。
陳翠從未抱怨過,因為她不想傷男人的自尊心。但此刻怎麼就把這些話脫口而出了呢?
她心虛地看看丈夫,卻見他的神色沒有什麼異樣。於是她緩和了語氣,說道:“子升,孩子大了,你這當爹的也該嚴加管教了。不說阿栩,就是阿夏,過幾年也就要定親,還由著她這樣上躥下跳,沒個姑娘樣子,將來誰敢娶她?要我說,今天這事雖然是阿栩不對,但阿夏爬樹也不對。這孩子,也實在該管管了!”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