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方之不失時機地插話:“就是,實在該管管了!昨天她還把阿舒打哭了呢!”
陳翠心中剛剛減弱的小火苗,騰地又燃起來了。“還有這事?”
“是啊,就是阿孃和潘大娘聊天的時候,阿夏就在外面院子裡打阿舒!”
“哥,你怎麼這樣!”阿夏嚷嚷,“不是說好幫我保密的嗎?”
陳翠再也忍不了了,操起手中的笤帚就向女兒屁股上打去。
那小傢伙迅速躲到父親背後。林汝明急忙護住她,說:“別動手別動手,先問問是什麼原因嘛!”
陳翠氣得直哆嗦:“原因,還問什麼原因!怪道阿舒見了她就躲著走,原來她竟敢欺負人了!你教出來的好女兒,自家哥哥也打,鄰家男孩子也打,這是哪門子的小強盜,你還護著她!”
林汝明一面護著女兒,一面問:“乖阿囡,你跟爹爹說,你為啥打阿舒?”
“他……他罵我是南蠻子!”
陳翠怔了怔,笤帚停在了半空。
林汝明也愣了一下,然後兩手一拍:“打得好!以後他再敢說這種話,你們就告訴他,他說一次,你們阿爹就要來揍他一次!”
他這句話剛說完,陳翠突然把笤帚扔了。林汝明和孩子們都嚇了一跳,畏懼地看著她,不敢出聲,只等她掀起一場狂風暴雨。
她卻沒有罵人,而是跑進裡屋,把門一關,趴在床上痛哭起來。
她也說不上自己哭什麼,只覺得各種煩躁實在快要把胸腔撐破了。男人永遠體會不到母親的辛苦,不知道在家帶三個孩子是怎樣的感受——那好比成群馬蜂鋪天蓋地將人淹沒,或是全身裹在一團亂麻裡,喘不過氣來。而他呢?他回家只知道坐在書桌前讀書或出神,要麼就逗逗孩子。孩子搗亂的時候,他只當沒看見。結果最後,這些沒良心的小東西反倒跟父親更親,覺得父親通情達理,而像躲著老虎一樣害怕她!
事實上,她以前也是通情達理的呀。不要說做姑娘時她是多麼溫柔,就說他們成婚十四年,在頭七年沒有孩子時,她也從未跟丈夫吵過一次架。而現在,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成了一個隨時發火、蠻不講理的潑婦,自己都開始討厭自己。
而她連一個可以傾訴的人都沒有。她和丈夫從淳州蘩縣來到繁華的京城,遠離了自己做姑娘時的所有親友。她無暇追憶往昔,竭盡全力融入京城的圈子,就是為了將來兒女能夠在京城紮根,不要像自己一樣孤單。但沒有想到,那些街坊婦人們表面上和她熱絡著,實際還是把她的孩子看成“南蠻子”——要不那阿舒的話是哪裡學來,還不是他孃老子教的!
她只覺得自己活得無比失敗,成了一個蠻橫的妻子、兇惡的母親、街坊的笑話。隔壁又傳來嬰兒的哭聲,她煩躁地用被子矇住腦袋——她實在受不了這樣的生活了,如果司命神能夠幫她擺脫這一切……
門突然被撞開了,家裡請來做雜活的許大爺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
“大娘子,不好了!有人來抓林相公!”
她愣住了,好半天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隨即她聽見了孩子們的驚叫聲。於是她顧不得擦去眼淚,從床上爬起,飛奔了出去。
只見四個身著墨黑皮甲的男人站在梨樹之下,正冷冷地凝視著林汝明。他們的腰間,都懸掛著長長的刀。
她渾身的血液頓時凝固了。
墨黑皮甲——這是尚法司的人。大辰朝無人不知宣德司、尚法司的威名,這兩個衙門,一著白衣,一著黑衣,被民間稱為“白虎”、“玄狼”。他們奉皇帝名義監督天下官吏百姓,捉拿的犯人不經刑部審理,直接打入詔獄。坊間流傳著許多關於他們的恐怖傳聞。
這些“玄狼”怎麼會出現在她的家中?他們要對她丈夫做什麼?
“你們要幹什麼?”她不知哪來的勇氣,向他們喊道。
那四人毫不理會她,而是拿出一副鐐銬,掂了一掂,哐當作響。
“不要當著孩子……”她聽見了丈夫的哀求。
他們粗暴地鉗住了他的手,將鐐銬戴在他手上。那鐐銬上連著一條長長的鐵鏈,為首一人拉住鐵鏈一頭,用力一拽。林汝明想要站直,卻被扯了個踉蹌。那人牽著他,像牽一條狗一般,徑直向大門走去。
“阿爹!”林方之突然撲過去,拉住了父親的胳膊。
一個黑衣人上前推開男孩,把他重重地推倒在地。
“阿栩!”林汝明和陳翠一起叫了起來。
“你敢打我哥!”林豫兮急了,揮舞著小拳頭衝到他們面前。
這一次他們沒有動手。那人只是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說道:“小雜種,別擋道,要不連你一塊兒抓走。”
“阿夏!”林汝明喝道,“快回去!”
“阿爹,你不要走!”林豫兮向他撲去。陳翠慌忙抱住了她,那孩子拼命掙扎,力氣大得像頭小野獸,幾乎要制不住。而林方之從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也要去拉扯阿爹。霎時,兩個孩子大呼小叫,大人們手忙腳亂。尚法司的人臉色越來越難看,有人將手撫上了腰間的長刀——
“阿栩阿夏!”林汝明再度呵斥,這一次,他的聲音嚴厲至極。
陳翠身子一震。她還從未聽過丈夫用這樣的語氣訓斥孩子。兩個小孩也怔住了,忘記了掙扎。
林汝明的嚴厲只是一瞬間的事。他隨即恢復了溫柔,朝孩子們笑了笑:“快回去,阿爹沒事的,只是跟這些阿叔們出去走走,過幾天就會回來。阿夏,你要聽話。阿栩,你好好照顧阿孃和妹妹們。”
他回頭看向妻子,似乎想要伸手握一握她的手,但做不到。他只能說:“翠翠,你別害怕……”
“走了走了,哪來這麼多的廢話!”“玄狼”們用力一拉鐵鏈,林汝明向前一傾,險些跌倒。他只得跟上他們,被他們拖出了大門外。
看著他們的背影快速消失,陳翠只覺得兩腿發軟,差一點站不住了。許大爺的老伴許媽媽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她旁邊,伸手扶住了她。她們對視一眼,從對方眼中看到的盡是震驚與惶恐。
屋裡嬰兒的哭聲越來越響,卻沒有大人去照看她。恐怖籠罩了這座小小的庭院,一切好像都靜止了。不知過了多久,她懷裡的林豫兮忽然害怕得抽泣了起來。
“阿孃!”林方之回過神來,也撲過來抱住她。
陳翠一陣戰慄。她摟緊了一雙兒女,絲毫不敢鬆開。